嘉庆二十五年农历七月二十五,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日子。
嘉庆皇帝在承德避暑山庄突然驾崩,皇四子旻宁当晚继位,明发上谕明年元旦改元道光。
嘉庆的猝死,突然间改变了几个人的命运,更影响了无数的平头百姓的生活,比如淮安府清河县清江浦石码头清江客栈的侍应陈小四。
今天是八月初十,傍晚时分,陈小四坐在清江客栈的门口,托着腮,差一点就睡着了,如果他没有看到段凌云的话。
段凌云今天的心情很好,整整九个月后,他终于回到了淮安境内。
段凌云是江淮一带赫赫有名的漕帮泗淮帮黎连元黎老当家的义子。
黎老帮主有一个儿子和六个义子,段凌云最小。虽然人只有二十三岁,但为人豪侠仗义,在江淮一带已颇有名气,人称段七爷。
他之前一直在帮内协助大哥朱明掌内务,从未出过远门。去年的粮船押运,黎老帮主特意让二哥萧启带上了他,一是出去长长见识,二来近年永安帮的势头不小,已有和泗淮帮分庭抗礼之势,已不可小视。京城和沿路关隘的各个关节都要再重新拜会下,萧启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
当然借此次粮船押运之机,他还有一项任务。漕船在通州仓场卸运后,他们还秘密去了一趟奉天,据说奉天的大豆在南方非常畅销,松江府的豆商每年开春以后前往奉天的如过江之鲫,豆石的运输想必大有市场。
不光是泗淮一家,整个漕帮的漕运业务都已疲态尽显,都在迫切寻找新的财源。
这样一折腾,大半年就过去了。
他今天上午刚帮会过清江浦南河总督黎世绩,送了一千两的中秋节例。黎世绩和漕运总督李文孚一直不和,漕船过境清江浦时常常掣肘。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三节两寿的例敬每年是断不可省的。
明天上午到淮安漕运总督署,拜会完李文孚,这趟差就算是出完了,明天下午就可以回到河下镇的泗淮总帮了。
他刚在石码头最有名的临江楼吃过饭,从去年十月自淮安起运到今天前,他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
临江楼经营正宗淮扬菜,其海参烩猪筋,鱼肚煨火腿,鲫鱼舌焙熊掌和文思豆腐羹远近闻名。特别是这道文思豆腐羹,相传是乾隆朝时扬州天宁寺一个叫文思的和尚所创,经临江楼改进,加入秘制香料,味道尤其鲜美,是过往客商来临江楼必点之菜肴。临江楼的前任大师傅因此手艺,被扬州盐商总商陈知渝以三倍年俸聘为私厨,专做此羹。
淮安中秋的天气依旧有些闷热,时间尚早,二哥不喜欢热闹回客栈休息了,他忽然想出去走走消消食。
但他今天能去的地方却实在不多。
听到嘉庆皇帝驾崩时,他正在青州,着实是吃了一惊。他六月底离开京城时,没听到过任何皇上有恙的消息,相反朝廷上下都在忙碌着为秋狩做着准备。
嘉庆皇帝猝死,民间小道消息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传言死于雷击,段凌云听了也只能笑笑。人有夕旦福祸,纵是九五之乘的天子之躯也是免不了的,想到这,他不禁一阵感慨。
自七月二十五开始,三十天的国丧期,军民禁止一切声乐嫁娶,石码头的戏楼歌肆早已全部关门歇业,昔日灯红酒绿的码头此时也素淡了很多。
他想起了清江客栈。
清江客栈在石码头街东口甲三巷内,离临江楼一袋烟的距离,原来叫清江赌坊,是石码头最大的赌场,掌柜姓吴,是县衙吴师爷的胞弟。
石码头原有好几家赌场,但今年初清河县换了新知县,新任周知县掌清河县令以后,发布公告称仰遵皇祖雍正《禁止赌博谕》,取缔了所有赌场。之后这里就改头换面成了清江客栈,名曰客栈,事实上已是石码头唯一的赌场了,据说周知县也持有干股,只是无人敢说罢了。
平日里,这里通宵达旦,往来客商小贩、纨绔子弟、水匪会众、甚至衙门兵丁云集,吆喝声、筛盅声、嬉笑怒骂之声常传于几里之外,周围邻居莫不敢怒而不敢言。
但今天,这里似乎异常冷清。
段凌飞到的时候,陈小四正在打瞌睡,见他过来,立刻醒了神,迎上前,一脸谄笑地道:“七爷,您老来啦,可是有些日子没见着您啦!”
陈小四是清江客栈的侍应,平时做些端茶送水的活,赌场忙的时候偶尔也做做荷官,人很活分,能说会道。
段凌云环顾左右:“怎么,没开张?”
“可不嘛,嘉庆爷驾崩了,县尊周太爷贴出告示,国丧一个月,一切声乐嫁娶停止,我们赌坊太敏感,也停了,不过快啦。您老过来,可没看到兆丰戏楼和黎红院不也停业了嘛?据说中秋节还禁止挂灯笼...”
“好了”段凌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什么时候开业?”
“回七爷,八月二十五,快了快了!”
“真扫兴!”,段凌云就要往外走。
“七爷,您别着急走哇,您可能还不知道,咋们清江浦来了一个怪人,要不我说来给您乐呵乐呵?”,陈小四拉住了段凌云。
“哦?怪人?”段凌云心想反正也没事,索性听听。
“这个人只知道姓汪,二十出头,瘦长身材,面色有点白,瞧着干干净净的样子,只是很少说话。但每次来都穿着同一件衣服,淡青色的料子,洗的都发白了,但小的在绸缎庄做过伙计,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宋锦,一般都是供给宫里的,每匹要银三十两以上,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根本穿不起...”
“这种没落的大户子弟满大街都是,这有什么可稀奇的?”段凌云一边说话,一边却拉起一张椅子坐下。
“是啊,是啊,不过这位汪公子一般每个月底会来一次,不瞒您老,昨天晚上这时候,小的却意外见到了他,他左右看了一眼,没说话就走了,小的还斗胆问了一句,汪公子是不是短钱了?他红了红脸就走了。”
“你要再这么啰嗦,爷可要走了!”段凌云作势起身。
“掌嘴掌嘴!”陈小四讪笑道,“这位汪公子很奇怪,每次来,很少说话,有牌九的桌子空了,他就坐下,但每次只赢个几两就走,一会也不多呆。但奇怪的是,他在我们赌场从来没输过哪怕一局,有时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就走了。”
“这倒是有点意思。”段凌云也是个牌九高手,听到这,来了兴趣,“莫非他出千?”
“小的不敢说手艺怎么样,高手我见过不少,江湖上的出千手法多少也知道一些,但这位汪公子不像。”
“哦?”
“他的手法倒也没有什么稀奇之处,手也不快,甚至有些懒散的,但小的怀疑他看过一次的牌就能全部记住,不过这也不太可能啊?我们赌坊的所有色子,骨牌都是特制的,没有任何标记,想这么短时间记住每一张牌怎么可能呢?”
段凌云皱了皱眉。
“以他的能力,多不好说,每天晚上赢个千八百两银子绝对不在话下,但他每次只是赢了几两就走,一刻也不愿多呆,真是个怪人!”陈小四摇摇头。
“没人知道他的来历?”段凌云越来越有兴趣了。
“这位汪公子很少抛头露面,据说最早有人见他是去年腊月,在街西摆摊替人写状纸家信什么的,不过没人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但每个月底赢了钱,都会在盛四叔那打几斤绿豆烧,在边上和记米铺买三五十斤米,还有西街头的黄记肉摊割上几斤猪肉,巷头陈瞎子的破碗里放一把铜板,给了就走,也不说话。其他就没人知道更多了。”
“真如你所说,这位仁兄有如此能力,却恃而不为,就这分定力,爷我不如他。我倒真有点想见见这位仁兄了!你是说的是他每个月底都会来这?”段凌云道。
“是啊,这几个月来月月如是,小的料想八月二十五他肯定来。七月底他来过,嘉庆爷大丧,我们关门了嘛;他昨天又来了,小的想他一定是短钱了。七爷,到时候您会来不?”
“爷还真有点好奇他了,没问题,八月二十五,我来会会这位仁兄!”
扔下一块散碎银子,大步离开了…
第二天上午,段凌云和萧启在淮安漕运总督衙门拜会了总督李文孚。
李文孚嘉庆六年二甲第四位进士及第,选庶吉士,任翰林院修撰,当朝内阁阁老、体仁阁大学士、礼部尚书曹文镛的得意门生。其人精明圆滑,自嘉庆十四年外放山东监察道御史以来一直官运亨通,嘉庆二十四年秋调任漕运总督兼都察院右都御史,官阶正二品。
泗淮帮有一百六十余艘漕船,每年北运漕粮三十万石,是江淮漕帮的第一大帮,势力不可小觑,李文孚亲自接见了他们,好在国丧期间,一切宴乐禁止,也少了诸多应酬,按规例送了两千两的节敬后,他们就离开了。
八月十三下午,他们终于抵达淮安御码头。
这是段凌云第一次出远门,前后历经近九个月。除了老三多年前已身故,老四丁文元在江西出外差,在淮安的其他三位兄弟早早就在码头迎候了。段凌云是黎老当家七个儿子中最小的一个,为人又颇有古君子之风,深受几位兄长疼爱,兄弟们相见自然欢喜莫名。
漕帮内部各帮为争抢地盘和漕船,流血事件时有发生,黎老帮主从牺牲水手的遗孤中选了他们六人收为义子,因为都是烈士的后代,六人彼此的关系自然也格外亲近。
身故的老三是黎连元的独子黎崇峰,在七兄弟中按年纪排行老三,但十一年前不幸死于了一场意外。
至总帮后,五兄弟一起来到内院。
黎老当家的肺病与去年他们北上时比起来似乎又加重了,面容形削,骨瘦如柴,看见段凌云和萧启进来,挣扎想靠着床坐起来。
萧启赶忙服侍他躺下,抽泣道:“爹,二子和七子回来了..”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回来就好,什么时候到的?咳..咳..”黎连元说完一句话,不住的咳嗽。
“爹,您老躺着别说话。我们是申时到的,大哥,五弟和六弟亲自到码头接的我们…对了,我在京城同仁堂请老郎中给您老配了药,已经熬下了,您老喝了一定会好的...”萧启抹着眼泪道。
黎连元点点头,“难得你有这份心思,你的孝心我是知道的,咳..咳..临行前我交代你们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咳..咳..”
“按您老的吩咐,我和老七漕粮交运通州西仓后,就在京城活动,该走的关节都走了。仓场刘龄之,户部王知涣,其他漕运司,粮厅的大小主事,各路关卡都走了一遍。当然,私下里我们也留意了永安,我们发现刘大赖子竟然亲自进京了。我们灌醉刘龄之的管家,据他酒后吐露,刘大人的萱堂信佛,刘大癞子竟送了一尊金佛,市价绝对不低于四千两银子,看来他是下要血本要跟我们争了。”萧启恨恨道,“据我们所查,他还秘密去了户部山东司主事郑塘的宅子,我猜肯定跟芦盐盐引有关。”
萧启说的刘大赖子是永安帮的大当家刘玉德。
刘玉德十多年前忽然出现在江苏沿海和两淮一带,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嘉庆十四年被时任江苏巡抚现任两江总督的何昱廷招安,之后竟混入了漕帮,创建了漕帮永安帮。永安帮这几年忽然迅速壮大,眼下已经成为漕帮的第二大帮,几乎可以与泗淮分庭抗礼了。
“这个刘大赖子,据说他一百二十八条漕船回空,每次夹带长芦私盐不下一百五十万斤,仅此一项,每次的进项就不下六万两。”七兄弟的老大,泗淮帮的代大当家朱明恨恨道。
“他前年并了宿前三、宿后、扬四三帮,去年扬二帮朱老大被灭门,二十四条船,总漕衙门也判给他暂时托管,这样今年他们可就有漕船一百五十多艘了!我们泗淮自先大当家随祖师爷办漕以来,到现在一百余年,也才一百六十艘而已,不说远的,就三年前他才几条破船!而且扬三,苏前,阴后三帮现在也唯他马首是瞻了!”老五张文典不逞多让。
朱明忽然神秘道,“老五刚才提到了扬二的朱老大,据说朱老大一家十余口被人连夜灭门,尸体全部扔进运河,背后就是他刘玉德干的,而扬州知府衙门查了半年居然不了了之了!”
“永安帮本来就不是我们自己人,如果不是何昱廷强迫,我们漕帮怎么会让他插足进来!他还如此不讲江湖规矩,漕帮内已经引起公愤,我们泗淮不能再忍了!今年的重阳大会一定不能再让他好过!”段凌云插话进来。
几位兄长点头称是。
段凌云继续道:“但依我看,咱们也不能随他永安,还是停掉私盐这块业务吧,私盐承运利虽大,但毕竟不是我们的主业,朝廷查禁也严,还是停掉为好,免得落人口实。我这次去了奉天…”
“老七的话我不同意,江淮一带私盐泛滥,这个生意我们不做,自然大有人做,私盐本小利大,怎么能说放就放?漕粮是我们主业不假,但吃漕粮饭的官差比蝗虫还多,户部、粮道各衙门,各水道关卡,无不吃拿卡要如狼似虎,每艘船回来才能落下几个子?怎么能养活这一大帮子的人?”老五打断了段凌云,忿忿不已。
“就是,就是!我同意五哥的。“老六白沅接过话茬。
“五哥,六哥....”段凌云立时就想反驳。
“够了..咳..咳..你们几个总是这样,一见面就吵…咳咳…”黎连元打断了他们,吃力地道:“今天不讨论这事,让我再想想。至于刘大癞子,咳咳…你们动他我不反对,但要先收集好人证物证!老大,你一直跟永安的芦盐,这个你负责,老二这次去北京也有查获,你协助你大哥;刘玉德杀朱老大的事,老五负责,老六协助,一定注意隐秘,千万不可打草惊蛇,咳..咳..。”
“是。“朱明、萧启、张文典,白沅同声道。
“老二和老七九个月没回来了,你们兄弟一会好好聚聚,说说话…老大,吃饭的地方订了吗?”
“爹,这您老就不用操心了,已经订过了,醉月喽,今天我们兄弟几个不醉不归!”朱明笑道。
“把潇潇叫过来,这孩子最亲近老七,天天念叨着,咳..咳..”
“已经去接了,一会直接接到醉月楼!”朱明回道。
“好,好,你们去吧,我要睡会了,咳..咳”,黎连元说完闭上了眼睛,今天说了很多话,早就乏了。
“爹,您老好好休息,我们走了。”
兄弟六人一一拜完,鱼贯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