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皆知那千娇百媚的美人惊鸿一瞥,却不知那超凡绝世的剑仙惊鸿一剑。
世间剑仙一共五位,分中方位、东方位、西方位、南方位、北方位。其中东方位东方剑仙便是李惊鸿,独斗禅宗、鏖战祁连山、三剑破岐山等传奇事迹让他年少成名,问鼎剑仙。他初出江湖之时,世人笑他以形容女子容貌之‘惊鸿’为名,他却不以为然。至于他的来历,和他面具下的脸一般无人知晓。但江湖上无人不知他的剑术盖世无双,登峰造极。
然而,在七岁的孩子罗箐眼里,李惊鸿是一个又仙又怪的人。
一名身形瘦长的少年与一个中年文士站在庭中。
那少年着一身无奇的灰白布衣,身形挺立,气宇轩昂。洁白面具旁露出几束乌黑鬓发,头戴一顶宽大的竹斗笠,喜怒难测。他仰头望天,负手而立,持一方被包裹着的修长宝剑,箭袖上挽了一双飞鸿,轻袍随风飘动,真好似入世的神仙。
与他相比,身边的中年文士虽穿着绫罗绸缎,却显得不值一提。常年卑躬屈膝的腰背已经弯曲,才四十岁出头,就已经两鬓苍苍,十指枯瘦如柴,好似没有灵魂的躯壳。
这位少年便是李惊鸿。
中年文士鞠了个礼,道:“仙人,罗某已经备好酒宴,可否——”
凡夫俗子皆是如此,李惊鸿早已见怪不怪了。他们一心想着求仙问道,可这世间哪有真正的仙人?眼前的这位只是武功盖世的剑客,颇具几分仙气而已。
“酒宴?”李惊鸿的语气中二分怒气八分诧异,而他的声音三分孤傲七分冷峻。
中年文士似乎被吓得不轻,连忙解释道:“仙人勿怒,罗某念仙人奔波劳苦,略设家宴。宴毕,药材自会如约奉上。”
李惊鸿来此是为求药,本无意滞留,无奈叹了口气,道:“罢了,带路吧。”
“仙人请随我来。”
中年文士虽然动作麻木,但反应迅速,毕竟平常服侍些大人服侍惯了,一步步领着李惊鸿到大堂入席。
这一切都被七岁的罗箐看在眼里,她十分好奇眼前这个又仙又怪的人,想上前接近。可她知道她不能,宴席上也不会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那中年文士就是罗箐的父亲罗己正,郑州知府。他极其讨厌罗箐这个女儿。
八年前,罗己正辱了乡里的农家女,不曾想那农家女竟怀上了罗箐。为了遮羞,罗己正只得急忙把她接回府中,对这件事情绝口不提。后来,农家女在生育之时难产而死。在她死后不久,罗己正还在外染了病,病好后像是老了十几岁,罗府的人都说罗箐是祸害,是灾星,把她安置在府里偏僻的一处庭院,不予理睬,避而远之。
罗家这件不光彩的事儿闹到最后,邻里街坊还是都知道了,可罗家在当地有势力,大家也都绝口不提,心照不宣。
果然,这次的宴席又没有罗箐的份,但好在罗己正做事不绝,每次都会单独送一份饭食到罗箐那儿。
“哇!这哪儿是家宴?分明是国宴!”丰盛的菜肴让罗箐大惊失色。虽然她也没有什么端庄的神色,毕竟没有人会来教她礼仪,也没有机会见识。
罗家宴席固然丰盛,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有,但比起国宴可不止下了一个档次,可怜的罗箐只能通过哥哥姐姐们丢弃的杂书来认知外面的世界。
吃完了饭,她对这个“仙人”更加好奇了,决定跑到宴席上偷瞄一眼,看看这人到底有多大能耐,让堂堂太守如此招待。
宴席上有说有笑,非常热闹。只有“仙人”一言不发,孤世傲立。
罗箐悄悄翻上了大堂的房梁,俯视着这位排场超大的“仙人”。
“谁!”李惊鸿掌中的酒杯飞掷而出。
这招不偏不倚正中罗箐眉心,使她在瞬间失衡,像只笨拙的猴子摔下房梁。幸好李惊鸿及时反应,运起掌气托住她,罗箐摔在地上才没有受伤。
纵使罗箐的手脚再麻利,也逃不过习武之人的感知力,更何况是剑仙李惊鸿?
罗箐被掌力托住时,感觉到的不是一股子力气,而是一种绵软的气息,比那龙榻还舒服百倍。可惜罗家的人都不会武功,除了罗箐,没人发觉是李惊鸿出手搭救,只当是罗箐运气好没摔断腿。
没想到剑仙的掌,竟也如此奇妙。
“你,你个杂种怎么来了!”罗家大公子罗安站起来指着她大骂道,对这位不速不客是毫不客气。他的语气举止粗鲁,丝毫没有世家公子的样子,倒像个莽汉。不过这种行为和他粗犷的外表很搭就是了。
“住嘴!”罗夫人连忙拉下罗安,堵住他的嘴。
罗安行为如此失礼,罗家上下都被吓出了一身冷汗,原本轻松欢快的氛围被瞬间打破。
李惊鸿倒是毫不在意,没有分罗安半点目光。
罗己正急忙让下人再端一个酒杯上来,随即起身向李惊鸿敬酒,道:“仙人见笑了,长子罗安缺乏管教,有失礼节。子不教父之过,罗某在此赔罪了。”
说完,他将那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又倒了一杯,道:“小女罗箐,犯错受罚面壁思过,不料竟偷跑出来,扰到仙人,罗某再次赔罪。”
明明是罗箐闯宴在先,罗己正却最急切为罗安开脱。不过罗箐并不气愤,反倒是庆幸父亲没有忘记自己。
李惊鸿道:“今日的药材名贵,宴席丰盛。无功不受禄,既然你家中小辈已齐,我便挑选一个资质最好的,传授武艺。”
罗家人异口同声:“谢仙人!”
只须片刻,罗家小辈们便已在院子里站好,从左到右分别是罗家大小姐罗茜,年十六、罗家大公子罗安,年十五、罗家二公子罗康,年十三、罗家小女儿罗箐。
罗茜见李惊鸿滞留大堂迟迟未出,反正也闲来无事,就对罗箐嘲讽道:“哎呦,小灾星学聪明了,还知道来沾沾仙气了?不过来了也是无用,姐姐我可是郑州第一美人,苏大人长子苏远勋公子可是昨儿才下了聘礼要把我娶作正妻。婚约已经定下,反正能荣华富贵一生,学不学的倒也无所谓。但你,别想跟我弟弟争!”
这罗茜的确有点姿色,但还没到那种国色天香的地步,竟如此猖狂。她本想像平日一样把罗箐气回院里,可今日罗箐对那掌法着了迷,迫切地希望能够学习。
罗安见势也跟着姐姐嘲讽起来,只有罗康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点闲言碎语李惊鸿都听得一清二楚,他的听力远胜常人,呆在大堂里迟迟不出,就是为了考验这几个孩子。这场拜师比试,罗家姐弟二人已经输了。
过了许久,李惊鸿才走出大堂,来到罗茜的面前,道:“既然你的目的是嫁给达官贵人风光一生,那么我的剑你也不必学了。”
罗茜意识到李惊鸿已经听到了她们的谈话,焉红了脸,却放不下大小姐的身段,还是支支吾吾地道了句:“见笑。”
“仙人,那我呢?”罗安明显是还没意识到,拍了拍胸膛,站得笔直,“很多老师都说我根骨强健,是块习武良玉。”
“良玉?哼,倒还真是块‘良玉’。”
李惊鸿语气中的讥讽之意已经不能流露地再明显了,可罗安这个蠢货愣是听不出来。
见罗安仍不明白,李惊鸿就不话里藏话了。
“谁说你是块良玉就找谁去,性情拙劣,骄傲自大,愚钝不堪!方才听你今年十五,若是个女子,便已成年,可以嫁人了。是吧,罗良玉小姐?”
听闻此言,罗安整张脸红得跟个猴屁股似的,竟顾不得什么哭着跑掉了。想来是从小被捧坏了,经不住李惊鸿这不输剑术的毒舌。
长女和长子都没被看上,罗己正心慌,担心罗康也落选,便大声呵斥道:“箐儿!你看看,要不是你不请自来让你大哥出糗,会变成今天这样吗?还不赶紧回房面壁思过去?”
这句话毫无道理,把罪过全部推向了罗箐。
“不要!女儿无过!”罗箐吼道。
罗己正一惊,这是罗箐从小到大第一次反抗他,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李惊鸿转过身来,对罗己正问道:“你方才说她犯错受罚面壁思过,可宴始时你说你家中人已齐。如此这般欺瞒我,是何用意?”
这一句,帮罗箐解了围,让罗己正犯了难。
罗己正脸都青了,立马拘了个礼,答道:“罗某一时嘴快,仙人莫怪。”
李惊鸿的轻屑之意不再隐藏,又问道:“她所犯何错?”
罗己正喘了口气,答道:“都是些家长里短,不方便言说。”
李惊鸿对罗己正如此敷衍的回答更是不屑,又转回去对罗康赞道:“不错,为人自律,性情温和,根骨也较好。”
听闻此言,罗康的几个丫鬟和书童都兴高采烈,可罗康本人却闷闷不乐。
李惊鸿又问道:“但你志不在此,是吗?”
罗康先是犹豫不决,过了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答道:“是。”
众人被罗康的回答震惊,他竟然不希望“仙人”收自己为徒。
李惊鸿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也罢,人各有志。方才见你神情举止,便知你对武学毫无兴趣。”
听完此言,罗康如释重负,发自真心地拘了个礼,谢道:“谢仙人成全。”
那么,可选择的就只剩罗箐了,李惊鸿走到她面前,问道:“你,可愿与我学剑?”
“不愿。”
这一句话从罗箐软糯的奶腔里说出,连向来处事不惊的李惊鸿都是一怔。明明脸上满是期待却果断拒绝,让李惊鸿好奇了起来。
李惊鸿问道:“为何不愿?”
罗箐不假思索:“我想学掌,就刚才你用的那种。”
“不可放肆!”罗己正怒斥道。
罗箐憋屈得撅嘴皱眉,两眼泪汪汪的。
“哈哈哈——”李惊鸿像发疯似的长笑,“他人想拜我为师,都是看上了我的剑。而你倒好,看上了我的掌,未经世事的孩子就是比那个酒鬼有趣。好!我都教给你。”
说罢,李惊鸿在罗箐面前将裹剑的布脱去,再把剑拔出。罗箐这才可以看到这柄剑的全貌:此剑偏长,主体颜色是青绿色,剑鞘上纹了数只飞鸿,它们无一例外头朝剑柄,像是飞行中被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剑柄由成色上佳的翡翠雕刻而成,细看造型才发现是一双羽翼包裹住中间一颗硕大的红色宝石;剑刃白色,几道简单的青绿色纹路尽显素雅,剑锋雪亮地像湖面的粼粼波光。
罗己正站在旁边也看得一清二楚,他曾有幸见过帝都藏品“百鸟朝凤”,确定这柄剑论工艺与它有的一拼。不过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二者孰优孰劣,而是这柄剑值多少钱。
答案是无价,若是拿这把剑兑换一座城池都大材小用,此等宝物许多人奔波一生都无缘一见。
李惊鸿提剑跳上屋顶,那轻功身法轻盈灵动,好似一片叶乘风而起,果真是个“仙人”。
随即,李惊鸿剑指苍天,竟引得长风过街,云雾聚拢,叶飞花谢,好像方圆十里内的气都被吸引到了这一剑上,顿时间凝聚成强大的剑气,直冲云霄,压抑地在场的人都喘不过气来。
“这一剑,你可看好了!”
李惊鸿将剑气劈向天空,天空中响彻着风被撕裂的声音,浓密的云层瞬间被划开一道口子,慢慢消散了,阳光直照大地,原来的阴天变成了晴天,只余青绿色的烟雾盘绕在罗府上空。
“真是仙人啊!”
罗己正大喊一声扑通下跪,罗府的其他人也纷纷效仿,只有罗箐还愣在原地。并不是不敬畏,而是看呆了。
李惊鸿收剑,飞下屋顶来到罗箐面前,问道:“你,可愿学剑?”
罗箐吐出三个字:我要学!
凉夜风萧,一方院落,李惊鸿站在破损的围墙上,看着正在练剑的罗箐,他已经教了她三天。
三天来,罗己正一直忙着招待李惊鸿,根本没空管别人;罗茜记恨罗箐,盼望着早日出嫁;罗安则大吵大闹,拜师机会被罗箐抢了不说,还没能目睹那风云一剑,吵着要罗己正给他找个师父。
罗府底下也是议论纷纷,都说灾星来了运。罗己正肯让罗箐入席了不说,就连平日里疏远的下人们都来到罗箐身边套近乎。李惊鸿让罗箐专心练剑别受干扰,但罗箐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偷笑,毕竟长这么大她是第一次得到这么多人的关注。
罗箐挥动手中的剑,一地的落叶聚集而来,形成稀稀拉拉的剑气。正当她洋洋得意时——
“啊!”
罗箐感觉到侧腹一击,好像骨头都软了下来,丢了剑瘫倒在地上。
这是李惊鸿的绵息掌,宴席上救罗箐时用的那招,可以用微小的内力打出绵软的掌力,但杀伤力较弱。
“师父,对不起。”罗箐知道是李惊鸿在惩罚她。
李惊鸿嘲道:“三天了,你这地是扫得越来越干净了。”
罗箐坏笑道:“师父说的是,徒儿一定努力,争取下次打扫得更干净。”
这番话说出,李惊鸿倒也不生气,淡淡地笑了笑。
本以为这是位白衣胜雪不染俗尘的仙人,可三天下来,罗箐发现李惊鸿这个人其实很好相处,是从小到大唯一和她放肆说笑的人。
“绵息掌虽然易学,但不易控。用的好就是绝技,用不好就是在挠痒。”李惊鸿接着打了一掌,刚想爬起来的罗箐又倒下了,“看,只有用得娴熟才能打的准确。”
李惊鸿摸了摸手里的宝剑,接着说道:“惊鸿剑法乃我自创,共有五重境界,第一重草木,第二重长风,第三重云雾,第四重水火,第五重天雷。皆是借以万物的气来凝聚剑气,不过人有穷尽,你的极限决定了你能借到的气。现在,你仅仅是勉强入了第一重。别忘了,我还传了你‘踏云步’,日后要勤加练习。”
“是。”罗箐抱拳道。
罗箐心中暗想:“师父那天用的剑只是第三重,就可以劈天见日,那第五重岂不是可以诛仙?”她道:“师父,你见过国宴吗?”
李惊鸿问道:“为何问我这个?”
罗箐答道:“爹爹拿出好多好吃的招待您,我就说了句像国宴,就被笑话了。”
“大约一年前,我去过。”李惊鸿轻描淡写道。
“哦。”罗箐用脚尖铲地上的沙土,“那里应该有很多好吃的吧。”
李惊鸿若有所思。须臾,他问道:“倘若有人告诉你,女子必须深闺不出,只得相夫教子,不可逾越。何如?”
罗箐不知如何回答,但听李惊鸿的语气,不像是在说笑。
李惊鸿又问:“倘若有人告诉你,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后要三从四德,对夫君言听计从,女子无权谈自己的命运。何如?”
罗箐不作答。
李惊鸿再问:“倘若有人告诉你,妾室奴婢所生之人注定是妾室奴婢,身份低微之人命如草芥,任身份高贵之人宰割,人的出身注定一生。何如?”
罗箐还是不作答。
“那就砍了他的舌头!”李惊鸿自问自答,话如惊雷。
李惊鸿甩出手中的宝剑,剑身插入土地,剑柄朝上,对罗箐说道:“当你握住它的那一刻,决定你命运和生死的就只有剑了。只要你手中有剑,什么妇道、礼教、尊卑统统都是狗屁!若有束缚,便披荆斩棘,你的路自己来走。”
罗箐被李惊鸿的气势感染,伸手去拔那宝剑,只听到片刻刃与鞘的摩擦声,罗箐将剑稳稳举起。
“从今往后,这柄剑就是你的了。我姓李,名‘惊鸿’;而此剑,也名‘惊鸿’。”李惊鸿看了看天,“你小小年纪相貌就如此清秀,想必长大了容貌也不会差。”
“谢师父——”
罗箐还没来得及道谢,李惊鸿便打断了她的话:“莫要以为好看的容貌是福气,这世道,女人好看的脸就是一张催命符。但你很幸运,因为你手中有剑。”
这番话对当时还小的罗箐来讲难以理解,但她却记得一清二楚,一字不漏。
李惊鸿又道:“你手中有剑,必然超凡脱俗。凡夫俗子或许中伤,或许轻视,或许评头论足,世人言语的力量是你无法想象的。所以记住,剑锋与血光是最有力的反击。你不是江湖中人,不到万不得已性命危急的时刻不要提及我的名讳。但若有一天踏入江湖,可以大胆说出你的身份。要是遇见师兄弟要互帮互助,但不可互授武功,遇到平不了的事情就报上我的名号。最后,我教你的武功切记勤加练习,待你有所成就之时,我来寻你。若得我应允,你才可收徒,届时就能把我教你的武功传授他人。”
罗箐点点头。
东方初日升起,吞吐着清晨的水雾,李惊鸿望着那轮初日,罗箐隐隐感受到了他的离去之意。
罗箐下跪拜别,道:“弟子罗箐,叩谢师父。”
李惊鸿淡道:“下次见面,不拘俗礼。”
说罢,李惊鸿便沐浴着日光,使着踏云步而去,好似真的踏云千里,乘奔御风。
之后的罗府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李惊鸿是乘着一只仙鹤飞走的,有人说是招来一朵云彩飞走的,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