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见小,风势渐弱,店里又多了一桌人。绫九的声音不大却十分轻灵,像是在雪地游荡的白鹿,引得隔壁桌的酒客侧目。世人皆知陇右女子善歌舞,此次北宣灭国坊间议论最多的便是宣帝后宫的千名歌女和两千名舞女被晋国的哪个氏族捡了便宜。
刘清听着童谣怔怔出神,不由得想起了已经消失的故乡。陇右儿郎多是听着这首歌谣长大的,受印远游时母亲唱的也是这一首,当时觉得安定平常,未曾深究,如今国破家亡,背井离乡,听起来才倍感苍凉。歌里唱的是北宣建国初年陇右八千士子投笔从戎,血战归凉岭的故事,正因为这八千读书人的悍不畏死,奋勇不退才为风雪骑投入战场争取了时间,为打退唐楚联军提供了条件,保下了初生的北宣。战后陇右万户皆披缟素,归凉岭上白鹿悲鸣半月不绝,宣太祖战后感叹:“大宣之立,立于陇右;吾辈风骨,在于归凉”。可能只有在某些东西不复存在时,人们才会去仔细思考其中的意义吧。等着上菜的当口,刘清一手撑着脸,一手掐诀,似是在心不在焉的算着什么。
半柱香的功夫,菜和酒便上齐了,刘清看着红彤彤沸腾翻滚的火锅一时间有些打怵,迟迟没动筷子,就先倒了杯竹叶青慢吞吞的喝着。绫九没那些顾忌,下筷如飞,在刘清喝酒的功夫里就吃了快一斤牛肉,吃的是大汗淋漓,满脸通红,一边捞锅里不剩几片的牛肉一边向刘清要酒喝。刘清给绫九倒了杯酒,自己也加了片牛肉放在嘴里,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辣,反而鲜香盈嘴,也加快了动筷子的速度。
“九儿,你知不知道,这竹叶青其实是用桃花酿改造而来的。”刘清的脸隐隐泛红,不知是被辣的还是有些醉了。
“桃花酿色泽淡黄而这竹叶青色泽黄而微青,二者入口虽然都很绵软,但是竹叶青味道微苦微酸比桃花酿丰富,落口的甜味也比桃花酿淡了不少。要说桃花酿的特点就是纯正二字,在回味上下足了功夫,竹叶青就活泼轻快了许多,入口便能感到它的美好。”绫九面红眼如丝,声音也大了几分,给自己又倒了杯酒,细细打量了起来,“这明显不一样,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没想到你这么懂酒。”刘清干笑了两声,绫九作势要打,刘清赶忙压下她那只失了准头的手,给她碗里夹了片牛肚“你呀,还是那么不撑逗,我说的都是真的,相传归凉岭一役后宣水桃花酿名扬天下,这个酒的制法传到西蜀的时候,蜀地的酒商也为了这个噱头开始酿造桃花酿,但是因为蜀地多山,水性多清冽,没有如宣水般温和的水源,酿出来的酒酒性炽烈,与桃花酿温和醇厚的口感相去甚远,一时间酒商们急的昏了头,也不顾正不正宗,味道对不对了,一坛坛蜀制桃花酿就这样被造了出来。一开始还取得了不错的销量,但是酒客们也不是傻子,久而久之,大家喝出了其中的问题,这蜀制桃花酿也就无人问津了。”
刘清端起面前的半杯酒,自顾自的和绫九碰了下杯,一饮而尽:“大概过了一个甲子,蜀地的一个药农在自家院子里翻土的时候挖出了半坛子蜀制桃花酿,药农就往酒里加了半坛后山的青竹泉水,又把家里剩的川芎,肉苁蓉,五味子等等十几味中药材加入其中,七天之后,打开酒坛一喝,口感温和,回味微甜,韵味深厚。药农惊喜异常,四处炫耀,一传十,十传百,这酒就那么传开了,大概是那眼泉水的原因,酒名就变成了竹叶青。”
“药农?这竹叶青不会就发迹于通里镇吧?”绫九的醉意越来越浓,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了,“而且这竹叶青听起来就是桃花酿兑了水就摇身一变成了另一种酒,到今天都很少有人知道其中原委,会不会太离谱了一点。”
“往往现实比我们想象的更离谱,世人的聪明和愚蠢很多时候都在我们的预料之外。我们有时连自己都不能理解之前的自己为何做某些决定,何谈他人。我也常常在想,如今的人和立国之初的人到底差在了哪里。”刘清将酒壶里最后的酒分别给各自倒上,看绫九的目光里有点躲闪。
“对于一个和星象卜卦打了快三十年交道的人来说,你能说出这种话,让我很意外。”绫九趴在桌上,脸蛋红扑扑的,眼神迷离。刘清没想到绫九的酒量变得这么差,已经有些醉了,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只是见到九儿如此娇憨的姿态还是第一次,不由得有些窃喜有些害羞,脸上的红更甚了一分,为了掩盖这一切,只好将最后一斤牛肉下了锅,安抚自己还没满足的胃。
时至未申之交,风雪渐小,藏了一天的太阳也从云层后面露出了头,挥洒淡橙色的光,静谧安详。路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多是些之前找地方躲风雪,现在趁着风停雪小往家里赶的人。刘清看着趴在桌上的绫九,嘴角弯出一道温柔的弧线,回忆开始涌上心头。自己的少年时代好像就是这样在宣水河畔偷鸡喝酒,和朋友吹牛聊天过来的。那时候不光有自己和九儿,还有刘钧,每次喝酒时总是自己和刘钧斗酒,九儿在旁边料理从刘钧家偷来的鸡,待到叫花鸡熟了,自己也醉了三分,大家就开始抢鸡腿吃。九儿大概只会做叫花鸡,不会其他菜色,味道现在想来也是惨不忍睹,可能当时也是为了女人的尊严强行上场,只是那鸡腿的味道到现在也忘不掉,像是刻在了骨子里一样。一只鸡就两条腿,刘钧一般是没得吃的,只在那啃着鸡翅膀听刘清作诗然后傻乐呵,酒足饭饱后剩下的酒一般都是九儿解决,也没醉的像今天这般。后来先皇驾崩,又无子嗣,刘钧这个乡下王爷被叫去国都当了皇上,喝酒吃肉还是喝酒吃肉,吟诗作对还是吟诗作对,只是自己作诗时没人在旁边傻笑了。刘清将碗里的酒喝光,收起了笑意,神色决绝了起来。
“起来吧,别装了,你这个样子应该知道我要说什么了吧。”刘清语气严肃,手上却将锅里剩的几片牛肉捞出,放在了绫九碗里。
绫九坐起身挠了挠头,醉态已不复存在,因为不敢和刘清对视,所以只好埋头对付碗里最后的食物,支支吾吾地说道:“清哥哥,你是怎么看出来的,我醉的那么自然。”
“你可能不知道,在你考取功名,成为史上第一个女翰林院编修之前,你的追求者就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而且他们主要是被你飒爽的气质吸引,都叫你什么‘小魔女’,想来都有点特殊倾向,毕竟当年你一袭红衣,持剑纵马,教训过不少富家子弟。渚城的剑仙大会年年你都是第一,还有酒仙大会你也年年前三,至少能喝六坛子酒。酒量总不能退步得这么快吧。”刘清喝了口茶,理了理思路,“既然你在装醉,就说明你知道我们在这里就要分开入镇,各走各路了,我刚刚算了一下,卦象为泰,乾在下,坤在上,细解起来便是天地倒转,宜顺泰之时,路岐山远,莫向外求,平治道涂,余事勿取。我们逃亡已一月有余,皇上为了掩人耳目提前将你我提前贬谪,但时间还是太仓促了些,我先你后,其间不过十日,他们很容易瞧出端倪。晋国的玄鸟院应该会在近几日把搜索的范围铺开,他们大概知道我们是一男一女加一个孩子,我们分开会安全许多。况且除了斩草除根,这也也涉及国运之争,其他各国会怎样行动我们也无从得知,所以非常之时应行稳妥之法,一会我带小煮先走,你半个时辰之后再入镇,我会在镇后的山上结庐修道,之前坑蒙拐骗取的道号‘净玄’也能用上了,等小煮慢慢长大,就把我会的都教给他。长孙这一姓氏太过惹眼,我给你重新起了个名字,应今天的大雪,就叫陆听雪,怎么样?”
绫九的脸上阴晴不定,赌气一般把剩的半杯酒一饮而尽,声音里透着愤怒。“姓刘的,你长本事了啊,什么竹叶青,什么卦象,都是你提前准备好的说法吧?是,你是星象卜命的天才,算的卦从没出过纰漏,但最关键的时候可曾派上了用场?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和老头子计划好了一切?老头子未必不知道这地方的变化,选通里就是为了我们改头换面吧?你既然早就要和我分开,那为什么一路上表现得像是要共度余生一样?”绫九越说越生气,眼眶隐隐有些发红,“刘清你一点都没变,从十五岁那年你把我的簪子送给青楼的姑娘开始我就该认清你,纠缠了十几年,你的心里到底是没我的,这些年就当我遇人不淑,瞎了眼!你让我改名字是吧,好,从今天起,世上再也没有长孙绫九,我也不认识什么刘清,你我之间到了镇上也不要再来往了。只是有一样,小煮要跟我一起,我是他小姨,而且你也就是个玄一等,两个你都打不过我。”
绫九话毕,将头歪向一边似是在等什么。刘清伸出手,悬在了空中,疑虑再三最后还是没有勇气抓住她的手,垂下头叹了口气。
绫九胡乱往脸上抹了几把,背起书箱拿起斗笠就往门外走,走回桌边的时候轻声说道:“我会在镇上开家私塾,叫听雪轩。”刘清望着往门外走的绫九,终究没说出话来挽留。
雪已经完全停了,快要落山的太阳将天边的云彩染成片片的霞,颜色像是昔年宣水河畔的落花,天边飞来一群野鸿,叫声凄婉,留下暗红的剪影。刘清从酒馆走出来,默默的从怀里掏出来两根簪子,一根墨绿,一个暗红,擦了擦,轻声说道:“还真是个小魔女。十七岁那年想送你个新发簪就偷了你的旧簪子,谁曾想这一等就是十三年,也不知道还要再等多少年才能把它给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