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这样在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
通讯员在县一级实际上就是领导的生活秘书。通讯员小李是永泰人,车子转了一阵,他忽然对陈池龙说,他们永泰老家有一个老中医特神,当地人不管大病小病都找他看,一看包好,不如去会会这位老中医。
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陈池龙有点不太相信医生了。他想不到医生的水平会那样糟糕,完全是在干谋财害命的勾当。省城里的医生水平都是那种样子,永泰一个小小的坐堂医生还会强到哪儿去?他自然不会去相信。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又想起那年在皖南,他那病不就是任雯的父亲任裕昌给治的吗?而任裕昌也不是正规医生。这样想着,他让通讯员在头前带路,直奔永泰去了。
老中医名叫黄培椿。戴一副圆形的深度眼镜。陈池龙让他一号脉,他就告诉陈池龙说,病不十分严重,很快就会治好。陈池龙半信半疑,以为他在安慰自己。老中医便跟他说起中医诊治的道理。他说中医诊断病症关键在于认清寒热,西医不论什么寒热都叫发烧。但不管寒症热症,在体表表现出来的都是全身发烫,目红耳赤。这就必须认真诊断,有的表面大热则有可能是寒症,全身怕冷四肢发抖却不一定是寒,是真正的热。热有虚火真火,寒有实有虚,难就难在虚实之分,寒热认错会误大事。发烧严重不能用太凉的药,凉药一下如水灭火,脉膊一停就无法抢救。正确的疗法是,下温药,让邪火慢慢散发。他说陈池龙的病症很少见过,不细心推敲,很容易认错。现在病症已认定无疑,对症下药病很快就会痊愈。他给陈池龙开了一个方子。里面有附枣、北姜、桂枝、红花、麻黄之类的热药。其中一味麻黄,他不敢用太重,只敢用一钱半。第二剂两钱,一直加到三钱。他说想不到陈池龙的病会那样麻烦,他还从来没给病人用过三钱的麻黄。这回是破了天荒的。
陈池龙回去后边休息边治疗。他接连服了几剂药,果然病情很快有了转变,一星期后全身发痒消除,小便黑转白,大便白转黄。十二天后,陈池龙已觉一身轻松,什么病也没有了。陈池龙不由得大发感慨,连说神医!神医!赶紧包了一份脉金,让司机带通讯员连夜给老中医送去,以示答谢。心想自己真是福大命大,又逃过了一劫。
陈池龙重新回到县里上班。一上班,天天又是没完没了的各种事务,搞得他头昏脑涨。上班时做得最多的事还是下乡组织生产、征收公粮和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收集国民党败兵扔下的各种武器。一看到那些武器,陈池龙心就又开始痒痒了。好像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战场上,看到了血与火的拼杀。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现在过的日子就是没有战争年代那阵子过得顺畅、舒心。战争年代那会单纯,没有那么多婆婆妈妈的事。他宁愿天天下乡去,也不愿一天到晚坐在办公室里。办公室里的那张椅子好像长了刺似的,让他坐着害怕,不舒服。地委行署的办事人员有好几次电话打到县长办公室里来都没找到他,就开口骂陈池龙好好地为什么不在办公室里呆着,到底跑哪去了?这话是由通讯员传到陈池龙的耳朵里去的。陈池龙听了心里很不舒服,说:“坐在办公室里是工作,离开办公室下乡就不是工作了?真是胡扯蛋!”
他一点也不把上级的话当回事,仍然天天跑自己的,就是不愿坐在办公室里。
实在跑累了,有时也要在办公室里坐坐。这时,很多烦心的事情就会找上门来。陈池龙最伤脑筋的事是接待群众来访。那些事剪不断,理还乱。甚至连一只鸡一只猫丢了都要来找人民政府解决。陈池龙已经习惯了在战场上冲冲打打,如此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让他受不了,觉得自己哪里还像一个人民政府的县长,倒更像个街道的调解主任了。
陈池龙简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会在这种时候见到了自己的女儿陈小小和儿子陈冬松。
山里人有自己酿酒的习惯,当两个小家伙提着一个磁罐自制的红米酒站在陈池龙面前时,起初他还以为是两个普通的上访者。但很快,他就觉得不对劲,因为这时陈小小怯怯地叫了一声“爸!”陈池龙还是以为自己听错了,忙说:“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陈小小于是又叫了一遍。陈小小叫着,接着让自己的弟弟叫,陈冬松却说什么也不叫。陈池龙这下总算明白,这两个孩子是冲着他来的,是来认他这个爸爸的。
这事对他来说实在太突然了。他想不到短短几年时间,自己的一双儿女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大了。这之前的十几年间,他除了打仗还是打仗,家里的两个孩子差不多已经让他给忘了。陈池龙这才想起如果没有记错的话,站在他面前的陈小小已经13岁了;陈冬松小一点,也有11岁了。
陈池龙发现,瘦瘦黄黄,梳着两条小辫子的陈小小长得很像她的母亲:柳眉杏眼,直直的鼻梁,连那张椭圆形的脸也几乎是跟她母亲一个模子里倒出来似的,一模一样;而陈冬松则非常地像他这个父亲,浓眉大眼,大鼻子,大嘴巴,一脸的倔犟,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的翻版。顿时,他心里有点动情起来。他想这些年来自己怎么从来就没有想起过他们呢?他甚至完全忘了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两个孩子,他为自己的健忘和无情感到羞愧。他觉得自己太对不起他们,他的眼圈开始潮了。
自从到地方工作后,陈池龙一日三餐都在机关食堂里吃。因为刚刚解放,征粮开展得很艰难,财政一时又跟不上,机关干部都实行定量供应,实行供给制和工资制两种并存的制度,伙食标准按干部职务高低和参加工作年限,分为小灶、中灶、大灶三种。本来,按照陈池龙14级的级别,他完全可以享受中灶的待遇。但他坚持伙食标准跟大家一样,大家吃什么,他也跟着吃什么,天天跟大家吃大灶,从来不搞特殊化。有一回,陈池龙得了重感冒,发烧发到40度,嘴巴又干又苦,嘴角都起泡了,什么也吃不下去,通讯员看着心疼,让炊事员给煮了一碗面条。陈池龙刚接过面条时先是感到很高兴,便问通讯员今天食堂是不是改善伙食了?通讯员想不到他会问起这些,一时语塞,一会儿说是,一会儿又说不是,吱吱唔唔说不上来。陈池龙便看出其中有猫腻,愤愤地将盛面条的碗在桌上重重一放,说:“谁让你给我开小灶了?是谁给你的权力?你立马给我端走。否则,我不会轻饶你!”
通讯员本来还想解释什么,陈池龙却已经非常粗暴地冲他挥了挥手,让他把面条端走,一点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可是今天两个孩子来,陈池龙却破了例。这时离中午开饭还有一段时间,他让通讯员通知食堂煮两碗面条来,超标部分在他今后的伙食里扣出。他特意关照说,要煮大碗一点,好吃一点,再加上两个鸡蛋。陈池龙好像觉得只有这样,他心里才可以平衡一点,好受一点。
吃过午饭,陈池龙带上钱和两个孩子逛了一趟县城。在路上,他问两个孩子有没有上学念书。陈小小说,她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冬松上二年级。陈池龙又问,除了上学,平时在家里都干些什么?陈小小说,有时帮助母亲干点家务活什么的。
一提到九红,陈池龙的心情就变得不好了,忙转开了话题。
闽中的县城不大,还不如人家大点的一个集镇。街两边几乎没什么店铺。陈池龙带着两个孩子才走了几分钟,就把一条街走到头了,便又往回走。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后,他问孩子要买些什么。孩子面对这个陌生的父亲,自然不敢提出任何要求,都摇头说不要。陈池龙说,不行不行,今天非得给他们买点东西。说着就带他们进了一家县城最大的百货店,陈池龙也不管他们喜不喜欢,一人给他们买了一套衣服。接着又在文具柜给他们一人买了一些像写字簿、橡皮擦、铅笔、钢笔之类的学习用具,陈池龙在做这些事情时,像在把欠下的债一笔一笔给还了,心情变得很轻松,很愉快。
他对两个孩子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他,不过,他不会去找他们的,他已经跟他们的母亲离婚了。他不可能再回那个家了。他还告诉两个孩子说,他已经有了自己所爱的人了,要不了多久,等她一来福建,他们就要结婚了。陈池龙接着问他们今天来找他,是不是他们的母亲让他们来的。陈小小忙说,不是的,母亲从来就没叫他们来。不过,母亲曾经告诉过他们说他们的父亲在县里头当县长,父亲还喜欢喝酒,他们就找上来了。陈池龙说:“你们骗不了我。你们的母亲不但让你们来了,连那酒也是她让你们给带来的。”陈小小急得眼泪都下来了,她说,母亲真的没叫他们来,真的是他们自己要来的,作父亲的怎么可以不相信自己儿女的话呢?陈池龙看她委屈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忙说:“好了,不说了!不说了!”
陈小小擦了擦泪,她十分不解地问陈池龙说:“你为什么要把母亲和我们给扔了?要知道,母亲这些年来过得很苦,母亲其实是很善良很好的一个女人。”陈池龙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女儿用这样的口气来跟自己说话。他说,这是他们两个大人之间的事,小孩子永远是闹不懂的,等将来他们长大了,自然就会明白的。
孩子的话不可能说服陈池龙;陈池龙也不可能因为两个孩子而改变自己对九红的看法。陈池龙发现,自始至终,陈冬松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句话。从孩子那一脸倔犟的脸上,他看出他们在恨自己。
一个月后,陈池龙下乡,去离他的老家龙潭村很近的一个村庄搞粮食征收。事情办妥后他本来打算顺路拐回村里看看,犹豫了半天,最后只让随行的通讯员去买了一锭纸钱、几柱香、一瓶酒到父母的坟前烧了,然后又赶回城里去。通讯员知道陈池龙是龙潭村人,并且隐隐约约知道陈池龙和九红的一些事情,但不是很清楚。他问陈池龙为什么不回去看看。陈池龙并不打算回答。通讯员以为陈池龙没听见,又问了一句,陈池龙便有点烦了。他说:“你哪里来的那么多废话?”
通讯员便不敢再做声了。
这事过后没几天,地委办公室给陈池龙打了一个电话,通知说地委周映丁书记过两天要到县里检查工作,请陈池龙做好征粮工作的书面汇报安排。陈池龙一听就来气说:“什么事嘴上说说不行,为什么还非得写书面汇报?实在是罗嗦!”
陈池龙说归说,仍然让秘书连夜赶出了一大堆的汇报提纲,准备向地委汇报。他让秘书从五个大方面,十六个小方面阐述了县人民政府当前开展各项工作顺利和不顺利的各种因素,秘书提纲写好后,陈池龙接过去粗粗浏览了一遍,发现秘书在执笔时,离题万里,完全没有按照他的意思去写,整篇材料空洞无物,废话连篇,虚假得要命。他懒得再看下去,厌烦地把它们丢进了废纸篓里。
其实,周映丁不过是到县里走走看看,甚至连听口头汇报都不是很感兴趣,更不要说要县里用书面进行汇报了。到县里后,他只和县里几位处级领导象征性地坐了一会儿后,他让大家该忙什么的还忙什么去,他说他已经好久没见到陈池龙了,想跟陈池龙坐坐,聊聊天。
这时已天近中午了,陈池龙让通讯员去食堂弄了几样小菜,回来要留周映丁吃饭,他忽然想起了上回两个孩子给他送来的一磁罐红米酒,他一直舍不得吃,于是就拿出来两个人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自从北上抗日后,陈池龙跟周映丁几乎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尽管如此,他们也没有更多的话要讲,说来说去,话题仍然离不开战争年代的事,都感慨战争那会就是比现在单纯,除了打仗,也没有更多的事情去操心。现在就不一样了,让人心烦的事多了。军人到地方工作就是跟长期作地方工作的那些干部不一样,很难适应。
说着说着,说到了陈池龙个人的问题上。周映丁早就听说陈池龙已经休了原配九红,一直狂热地在追一个皖南姑娘。他觉得那样很不好,他动员陈池龙赶紧回到九红身边,跟她复婚,像样地过着日子。不要瞎等那个皖南姑娘了。他说现在陈池龙的身份已经跟过去更不一样了。作为一县之长,应该处处树立自己的形象,而不能像过去当木匠和在部队时一样,想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一点也不像个当县长的样子。
陈池龙说:“这个县长本来就是你们让我当的,我一点也不想干。”又说,“反正我早晚得把这个县长还给你们。要是等不到任雯,就是找遍全中国我也要找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