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少松吼道:“老三,不许胡说。”
岳青杨知道说错了话,忙说道:“媳妇,咱不管别人,咱算咱自己家的账。大哥打猎,二哥采药,都是在农闲的时候,一天能赚个三五十文就算不错了。我去帮工,好了一天能挣四五十文,不好的时候一连六七天都没有活干,人多活少,没办法。咱们这个家,年头忙到年尾,吃饱肚子绝对没问题,想有余钱,那得从牙缝里抠。不过媳妇你也不用害怕,大不了在农忙的时候我出去帮几天工,挣个小钱,给你买点胭脂水粉什么的,也让你臭美臭美。”
“滚,谁要你的小钱?”
“媳妇,你真懂事。居家过日子就要算计着花。别看收成不多,十亩地两个人还真忙不过来。再有,山里人买共妻是普遍现象,你也不用大惊小怪的,多一个媳妇多一份口粮,山里人养不起。别想那些没用的,安下心来过日子才是正理。”
“我没想和你过日子。还有,别叫我媳妇,我烦。”
柳月瑶真的很烦。
从小到大,爹娘很少带她进城,过年过节置办东西不带,收成好了去卖粮食也不带。离着县城二三十里地,粮食重,她怕自己爹娘累,主动提出帮忙推小车,可是每次都让孙氏给拒绝了。孙氏说:“家里家外的活已经够你累的了,这么点小事就让你爹去吧。那不是还有英达英杰帮着吗?你就在家好生歇着。实在觉得闷,把云瑶留下给你做个伴。”能让爹娘心疼,她觉得很幸福,可没想到竟是爹娘提防自己。她想不通,为什么呀?
不过她喜欢小云瑶,只要和小云瑶在一起,闹一天都不嫌累。没人在,家就是她们两个的天下。柳月瑶经常带着小云瑶去掏鸟蛋,掏回来就用各种方法做出来吃,有时候馋急了,俩鸟蛋一碰,生着就喝了。沾在蛋皮上的蛋液抠出来抹到手上脸上,然后两个人就互相取笑,经常是笑得趴在炕上直不起腰。现在想想,那是她俩最幸福的时刻。
她们家也经常吃韭菜鸡蛋饼,只不过里面没有鸡蛋,有时候盐也很少放,咬一口满嘴都是韭菜,有些辣,不如岳少松做得香。
柳月瑶拿着筷子,把韭菜鸡蛋饼翻过来翻过去,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想着想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抬头看时,自己多了一个水煮鸡蛋不说,五个人只有自己吃的是韭菜鸡蛋饼。她顿时变了脸,一抬手,嗖,韭菜鸡蛋饼飞到了墙外。
“告辞。”柳月瑶站起来就走。哗的一下,岳家兄弟四个都站了起来:“怎么了这是?吃的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
柳月瑶说道:“吃得不自在。”
“怎么就不自在了?”
岳青杨腿长脚快,胳膊一伸拦住了柳月瑶的去路:“你这脾气,还真是怪得吓人。一惊一乍的,魂都让你给吓跑了。要走,也得说出个理由来。什么地方不合你意了?我们改还不行吗?风一阵雨一阵的,脑子不会真有毛病吧?”
“你才有毛病呢,滚。”柳月瑶推开岳青杨,抬脚又走,急得岳青杨汗都下来了,天知道这又是哪句话给惹着了?
岳子杉喊道:“月儿,就依你,我们吃什么你就吃什么。等哪天你馋了,再让大哥给你做好吃的。”
原来是为这个,一家人都笑了。
岳宸枫把柳月瑶摁回到座位上,一脸惋惜:“你不吃让给我多好?一张韭菜鸡蛋饼就这么浪费了。”岳青杨说道:“你现在去拿还来得及。”岳宸枫说道:“外边有狗哼哼你没听见吗?早不知被谁家的黄狗叼走了。”岳青杨哈哈大笑,他把鸡蛋扒好皮放进柳月瑶的碗里说道:“这个可不能再扔了,你也累了一天了,吃个鸡蛋补补。”
吃过晚饭,岳少松烧了一锅热水让柳月瑶洗澡。
“不洗。”狠心的爹娘连件换洗的衣服都没给带。
岳青杨跑到屋里,拿出自己的衣服扔给柳月瑶:“媳妇,你先穿我的,改天进城扯块布,再让二奶帮你做。”柳月瑶把衣服扔还给他,眉横目立:“再说一遍,不许叫媳妇,小心我撕烂你的嘴。”岳青杨嘿嘿笑着,把衣服塞到她手里说道:“媳妇,你干了一天活,又出了那么多汗,再不洗洗,浑身都臭死了。”说着,他夸张的用手扇了扇鼻子。柳月瑶无奈了,碰上个无赖。
洗完澡,穿好衣服,柳月瑶伸手拿起毛巾绞头发。这时候就听堂屋里有脚步声,岳青杨在外边问:“媳妇,你洗好了吗?”“洗好了,干什么?”岳青杨挑帘进来:“我帮你倒水。”“不用,我自己长着手。”“我的手比你的大,不信你看。”岳青杨张着两只大手凑到柳月瑶面前晃了晃。“滚。”柳月瑶拍开他的手走了出去。岳青杨喊道:“把头发绞干了再出去,别受了风。”
坐在院子里,柳月瑶手顶到膝盖上,托着沉沉的脑袋看着天。月凉如水,打湿了她的心。
一觉醒来,莫名其妙的身份大挪移,她茫然了。柳家庄不能回,岳家庄也只是个临时落脚点,以后的她该何去何从?
“想什么呢?”岳宸枫挨着她坐下,学她的样子也看着天,天上的月亮很美。
“想亲爹亲娘。”她说道。
“你恨他们吗?”
“恨?心里装了太多的期许,因为得不到,所以才会心生恨意。我从没有过那么多的要求,所以不恨。”
话一出口,柳月瑶又犹豫了,她真的不恨吗?柳梦瑶死的时候她恨过,恨自己的爹娘为了几两银子把自己的亲生骨肉推上了绝路。现在轮到自己了,她能不恨吗?恨是因为爱过。曾几何时,她像其他孩子一样依赖着自己的爹娘。突然被抛弃,她不该恨吗?
岳宸枫说道:“我怕我自己的亲娘,你信吗?”“我觉得我应该信。”“为什么?”“因为你笑得很夸张。夸张是为了掩饰,你心里有事儿。”
岳宸枫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道:“那个夜晚,雷电交加。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娘趴在废墟上,疯了似地扒拉着石头。她浑身都湿透了,应该很冷。我去拽她,我想让她到帐篷里躲雨。那年我只有五岁,五岁的孩子考虑问题就是简单,根本就没有看出她有多伤心,以至于发了疯,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认识了。当我去拽她的时候,她猛地一下把我推倒在地上,指着我就骂。当时我被吓傻了,呆呆地看着她。她骂的什么我一句也没记住,只记得她披头散发,两眼通红,就跟大街上的疯子一模一样。老天爷用心歹毒,一道白光闪过,然后是一声炸雷……”岳宸枫打了一下哆嗦。
“怎么了?”柳月瑶问。
“我……我看到了魔鬼。”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五岁的孩子不知道。我在我娘的脸上看到了狰狞、恐怖。在那以后,我一直都不敢靠近她,以至于现在想起来还是有些怕。”
“事情都过去了。”
“你能留下来吗?”
“不能。“
岳宸枫依旧出神地望着天:“如果你能留下,我保证永远和你保持距离。”他往边上挪了挪,继续说道,“我本青灯,理应伴佛。从决定买共妻的那一刻起,我就打算好了要孤独终老。是你,我就更不能伤害。你给这个家带来了欢乐,这个家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你喜欢热闹?”
“我害怕安静。八岁那年,我娘走了。那一晚,帮着找了三天的乡亲们挤在我们家,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在等着二爷拿主意。二爷低着头,一声不吭,死一般的静。我害怕极了,紧紧拽着大哥的衣角躲在他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我一直盯着二爷的嘴,等着二爷的宣判,好像我娘的生死就在他的一念之间。你知道,等是最难耐的,特别是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等,更让人害怕。我的心不住地打颤,嘴唇也不停地哆嗦,浑身上下冷得要命。”
“那是冬天?”
“不,六月里,三伏天,我爹去世三周年的忌日。后来,二爷宣布不找了,我的心突地一下掉进了冰窟窿里。我知道,我娘回不来了。虽说她糊涂,我也很害怕她,可我不想她死,因为有娘在,才有家。那一晚,家里很静。二爷走了,郭子叔走了,村里的乡亲们都走了。老三老四还小,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成了没娘的孩子,早早地睡着了。大哥倔强,一滴眼泪都不掉,我也不敢出声,就那样静静地站了一个晚上。从那以后,我恨了二爷很长时间,总感觉是他的放弃害死了我娘。直到后来,听说二爷带着郭子叔又进山找了好久,我才慢慢地放下了对他的恨。可是从那以后,我特别害怕安静。”
“所以你就经常挑唆三哥欺负四哥,为的就是家里能热闹一些?”
岳宸枫苦笑了一下:“只可惜,没了娘的日子,笑声变得那么珍贵。”
“那还不是因为你?”
“因为我?”岳宸枫扭过头来不解地看着柳月瑶。
柳月瑶说道:“他们笑不出来不是因为失去了母亲,而是因为你还在伤心,在痛苦。”
“失去的也是他们的亲娘!不是我岳宸枫一个人的!”岳宸枫突然情绪失控,站起来一声大吼。
柳月瑶也站了起来,一脚踢翻了板凳:“可是他们放下了,你没有!从小陪到大,他们知道你心思重,每每你痛苦,他们就跟着伤心。只是谁都不愿提,揭伤疤的事,血淋淋的,任谁都害怕,更何况死的是自己的亲娘。醒醒吧,把心冷冻在过去,害了自己,寒了别人。”
……
张了好几次嘴,岳宸枫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他沉默了。柳月瑶看着他,也不再说话,她在等。听到动静跑过来的岳少松岳青杨心疼地看着岳宸枫,也没有说话。寂静,岳家小院儿充满了寂静。
过了好久,岳宸枫慢慢地说道:“我以为他们都不知道,我以为痛苦的只有我自己。”
“该解冻了,十几二十年的兄弟亲情,还捂不化你那颗心吗?”
这时候,岳子杉也从厨房里跑了出来。因为柳月瑶的到来,他们把洗澡的地方从院子里搬到了厨房。厨房空间小,只能一个一个地轮着来。听到外边动静大,岳子杉头都没来得及洗就匆匆地跑了出来,紧张地看着岳宸枫。
岳宸枫说道:“我去洗个热水澡。”
“好。”岳少松忙跟着跑到厨房,“我再烧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