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当一声,柳月瑶打了一个激灵,她才发现自己竟然呆了很长时间。
其实说来说去都是钱的事。
金圈套颈,玉带缠身。都说金钱是粪土,却为粪土昧良心。
“啊~”柳月瑶仰天暴喝,“敢卖我柳月瑶,我就毁了你们的家!”
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柳月瑶青筋暴跳,两眼冒火,抬手就把桌子掀了过去,稀里哗啦,噼里啪啦,桌子上大盘小碟碎了一地。
她又端起乌盆狠狠地砸去,咣当一声,乌盆落地,裂成了两半,还没长好的豆芽顺水跑了出来,弯弯曲曲,像是爬满地的蚯蚓。
还不解恨,她又两手一拽,柜子倒了,砰砰啪啪,大碗小碗筷子勺子都掉到了地上,一片狼藉。
厨房砸完了,柳月瑶像得胜的将军一样,趾高气昂地踏着碎片跨进堂屋。能砸的砸烂,能撕的撕碎,能掀的掀翻,能踢的踢倒。
砸完了堂屋砸西屋,砸完了西屋,她回到东屋。
哗啦一声,她一把拽下门帘甩到一边,像王者一样审视着自己的屋子。
灯用不着了,扔出去;被子用不着了,扔出去;袼禙用不着了,刚纳了一点的鞋底也用不着了,她抄起剪刀剪烂了扔出去;柜子里乱七八糟的,几件冬衣,几团线,几块没用的布片,全扔了出去。
突然,她发现柜子最底层有块小花布,叠得平平整整的,什么呀?这么宝贝?柳月瑶拿出来打开一看:“卖身契!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怪不得一直找不着,原来是藏在这里。奶奶的,留这何用?难不成让你们当做拿捏我的证据?”唰唰几下,柳月瑶把卖身契撕了个粉碎,扬手向空中抛去。天女散花,柳月瑶的心里舒服多了。
砸也砸完了,毁也毁过了,就差掀房顶了,柳月瑶大发慈悲,决定放他们一马。摊开包袱,柳月瑶收拾自己的东西。衣服带上,换洗用。人参?她犹豫了。为了这人参,自己几历生死,真的就换不来他们真心相对吗?可是不是真心,岳子杉又该怎么解释?“今日起我与柳月瑶有福她享,有难我当,有违此誓,天打雷劈。”岳子杉的誓言萦绕在柳月瑶的耳边,她慢慢地放下人参,去拿银子。银子太多,带着也是累赘,她捡了几块大的塞进包袱里,其余的都扔到了地上。“弯腰捡去吧,我要让你们尊严扫地。”
背好包袱,柳月瑶狠狠地踹了两脚屋门,大摇大摆地晃了出去。
走到院子里,她又停下了,就这么走了,凄凉处竟生出许多不舍。
她环顾了一下四周:堂屋、仓库、厨房,还有厨房门口那个水缸。
水缸里满满一缸水,是今天早上他们临走时岳青杨挑的。每天早上他都会挑满水缸再走,每次挑水前他都会嘱咐柳月瑶把水缸清洗一遍,而且每次必须是柳月瑶亲自清洗,别人不行。有一次岳宸枫抢过炊帚,惹得岳青杨发了好大一顿脾气。从那以后,清洗水缸的活只能柳月瑶一个人干。慢慢的,柳月瑶也成了习惯,每天早上岳青杨担起水桶出门,她都会自觉地拿起炊帚清洗水缸。“我是在用心,你认真看了吗?”有多少次,柳月瑶差一点就迷失在他的深情里。
水缸边上,洗菜的盆扣在了地上,是刚才柳月瑶踢翻的。恍惚间,她看见岳少松拿起盆来问她:“月儿想吃什么?大哥给你做。”笑盈盈的,满是亲切。“萝卜咸汤。”柳月瑶脱口而出。“好,就萝卜咸汤。”
她又看见岳宸枫手里拿着刚给她买的新裙子,嘻嘻笑着说道:“喜欢吗?喜欢还给你买。”
他们对自己的好,柳月瑶能感觉出来。她从山上受伤回家,那种从心底里的疼是装不出来的。可是问题出在哪呢?柳月瑶好像是明白了,他们好,那是因为她是媳妇。妹妹?人家有亲姐姐,还需要妹妹吗?她也明白了,好的时候是真好,想卖的时候也是真卖。他们理想中的媳妇,是老实,是本分,是乖乖地听话,而她柳月瑶,做不到。做不到,就卖。
果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柳月瑶转身,毅然决然地走出大门。
刚走出大门,她又停下了,这样不声不响地走掉,岂不是便宜了他们?要走,也得先痛痛快快地骂他们一顿,以解心头之恨。
主意打定,柳月瑶紧了紧身上的包袱,站在门口等岳少松他们回来。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柳月瑶累了,她坐在门槛上,不一会儿,竟倚在门框上打起盹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岳少松他们回来了。刚走到门口,看见柳月瑶倚在门框上睡觉,他们都吓了一跳。好好的,怎么跑到这里来睡觉?该不会是又受了什么委屈吧?
岳少松摇了摇柳月瑶的肩膀,轻声叫道:“月儿,你醒醒,别在这里睡,仔细冻着。”
柳月瑶睁开朦松的双眼,头顶上三个脑袋六只眼睛紧盯着她,她忽地一下站了起来,警惕地看着他们三个。
柳月瑶起得猛,头差一点撞到岳少松的脸上,岳少松下意识地躲到一边,唬得岳宸枫岳青杨两个也倒退了好几步,
“一惊一乍的,月儿你睡懵了?”岳宸枫调侃道。看见她背着包袱,岳宸枫忙问,“月儿,你要干什么?”
“你眼瞎看不出来吗?当然是离开了,省得被你们卖了,还得给你们数钱。”
岳宸枫笑了:“睡觉不挑个好地儿,是不是做噩梦了?梦里又被卖了?说来听听,卖了多少银子?”一边说着笑着,一边拉起柳月瑶就往院子里走。
柳月瑶猛地一下甩开他的手说道:“装模作样,真当我是傻子呢?你们不是都打听好了吗?像我这样的,卖到那种地方能值三五十两,即便是卖给山里人,也值个十两八两的。那你们可想好了,是把我卖到外边去,还是卖给四婶,这里边可差着不少钱呢。”
岳宸枫越听越不对劲,这根本就不像是做了噩梦的样子,他说道:“是不是又受委屈了?她又给你立规矩了?你等着,我这就去找她,再敢给你立规矩就滚出这个家。”一边说着,岳宸枫气呼呼地就往院子里走,岳少松忙把他叫住:“老二你等等,我去找大姐。”
柳月瑶说道:“别演了,你大姐走了。”
“走了?”岳少松问,“上哪走了?回郑家庄了?她什么时候走的?怎么也不说一声?”
柳月瑶的心彻底凉了,她冷笑一声说道:“很失落是吧?”岳少松问道:“你们吵架了?她没骂你吧?月儿别生气,都怪大哥没和她说清楚,等她下次来的时候,大哥好好和她说说,咱们家用不着那些破规矩。好了,月儿不生气,回家。”
“回家?回哪个家?你们岳家吗?我身上可没流着你们岳家人的血。我就奇了怪了,想学点卤直接说不行吗?干嘛拐弯抹角的?还让你们大姐来试探我。这下坏了吧?我就明着告诉你们,姑奶奶我心情不爽,点卤是我柳月瑶的独门绝技,概不外传。不是做豆腐吗?不是发大财吗?有本事你们自己做吧,恕不奉陪。”
岳少松说道:“月儿误会了,是大姐要学做豆腐,你二哥不同意,就拿点卤的事来骗她。”
“少来,骗她还是骗我?知道我功夫好,你们不能硬来,就用所谓的真情感动我,好让我留下。演的不错,我还真当真了。怎么,要故伎重演吗?然后瞅准机会给我一碗蒙汗药?你们的蒙汗药呢?我怎么没看见?还没买来吧?告诉你们,没机会了,后悔去吧。”
岳少松心里这个气呀,岳红梅这都是说了些什么呀?
柳月瑶继续说道:“还真拿我当你们二两银子买来的狗了?听话就留着,不听话就卖掉。我柳月瑶掏心掏肺,你们眼瞎心也瞎吗?
是你们自己家的人生病,你们自己进山都害怕,我就不害怕吗?山高林密,四周黑咕隆咚的,一个人蹲在小火堆前,连个说话壮胆的人都没有,我就不害怕吗?
躺又不敢躺,连坐都不敢坐,你们蹲着睡个觉试试?一连七八天,你们谁能受得了?谁?
又斗野猪又斗狼的,狼的劲有多大?我的才多大?那叫要死的感觉。本来时日就不多,我就不害怕吗?
一天一天的都是干饼子,喉咙都被划破了,可是我山鸡不敢吃,野兔也不敢吃,为什么?不就是怕血腥味招来野兽吗?你们倒好,为了十两八两的银子就想卖了我,我柳月瑶的情谊就不值那十两八两银子吗?”
越说越委屈,柳月瑶呜呜地哭了起来,眼泪哗哗的,“我以为你们和我爹娘不一样,其实你们比我爹娘还狠,我爹娘只是要那二两银子,你们是卸了磨杀驴,银子和命,都要。”
岳少松岳宸枫岳青杨都被镇住了,他们想到过她会害怕,可没想到她会这么害怕。面对询问,她表现的是何等潇洒,轻描淡写,就像到邻居家串了个门一样稀松平常,原来洒脱后面有怯,也有弱。
岳少松后悔了,他不该事无巨细什么话都和岳红梅说,他也没想到岳红梅会不分青红皂白胡乱往外倒腾,甚至还添油加醋。
“对不起,是大哥的错。”岳少松轻轻地帮柳月瑶擦干眼泪。
“你没有错,”柳月瑶打开他的手说道,“她可是你们的亲大姐,血脉相连,掏心窝子的话自然是给自家人说。只是你没想到,你们大姐嘴太快,一不小心让我这个外人全听见了。我还告诉你了,我柳月瑶敢留在这里堵你们,自然就有脱身的本事。想卖我?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
话说得差不多了,柳月瑶的心里也轻松了许多。她轻蔑地瞟了一眼岳少松,甩手就走。岳青杨一个箭步拦住她说道:“你不能走,你这一走会死人的。”
“呵呵,就知道你会拦我。今天用哪招?肚子疼吗?粪倒三遍都不臭了,戏演三遍我还会信吗?是不是想说你喜欢我?用情很深是吧?头发都白了。为了我吗?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了?我在给你大姐洗脚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我在给你大姐捏肩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我在给你大姐捋胸顺气铺床叠被的时候你干什么去了?”
“我……”岳青杨回头狠狠地指了指岳宸枫,岳宸枫抿着嘴憋不住地想笑。
柳月瑶说道:“戏演过了就没有观众了。不用解释,我能理解,毕竟你们才是一母同胞。收起你那些小心思吧,谁亲谁疏我看得清。”
“看得清你怎么不回柳家庄?”
“我……”
岳青杨心中暗笑:“小傻瓜,蔫了吧?治不了你?”他凑到柳月瑶耳边轻声说道,“相思是病,你走了,死的那个人就是我。”“你活该。”柳月瑶紧张地往后躲闪着,刚才的潇洒委屈怨气一股脑地抛到了九霄云外。
岳青杨偷偷一笑,对着岳少松说道:“别管她,愿走就走吧。这次勉强留下了,下一次外人一挑唆,她还是会走。没完没了的,这日子没法过。”说完,头也不回地就进了院。
岳宸枫摇着头,也跟着岳青杨进了院:“唉,真是高估你了,没想到啊没想到。”
“喂,你什么意思?”柳月瑶喊道。
岳青杨在院子里笑道:“二哥以为十个岳红梅也不是你的对手,没想到一个就把你打趴下了。喂,你干了些什么?”岳青杨突然大声喊了起来,“大哥你赶紧让她走,一个岳红梅她就能把家砸成这样,再来几个岳红梅她还不把房子给拆了?”
岳少松说道:“拆了再重盖。”他攥着柳月瑶的手一边往院子里走一边问,“饿了吧?想吃什么?大哥给你做。”
“萝卜咸汤。”
“好,就萝卜咸汤。”
屋里屋外一片狼藉。
一边收拾着,岳青杨和岳宸枫两个你一言我一语,又把柳月瑶奚落了一顿。
柳月瑶撅着嘴,也不理他们。她捡起剪烂的鞋底,心疼极了:“鞋子做不成了。”“没事,咱买着穿,正好省得你受累了。”岳青杨拿过鞋底扔到了一边。
门帘也烂了,柳月瑶搬了个凳子踩着想先订上再说。岳青杨怕她摔着,两手一掐,把她从凳子上抱了下来。
“你干什么?”柳月瑶怒目圆睁,顺势在他的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下。有仇不报非小女子也。明明是自己的理,让他一痛乱搅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末了还得收拾残局,早知道就不折腾了。不过想起刚才一通砸,还真过瘾,柳月瑶又偷着笑了。
“还笑。”岳青杨板着脸训斥道,“帘子都让你扯烂了,订上能有什么用?”他从屋里抱出自己的被子说道,“天冷了,换个厚点儿的,隔风。”“被子给我了,你盖什么?”“自然是买新的。”“想得美,”柳月瑶白了他一眼说道,“是你自找的,冻死你活该。”“哎哟,还真够狠心的。”
一眼看到地上的碎纸片,岳青杨的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随后也就释然了。他知道,想要留住柳月瑶,靠的不是一张卖身契,而是心。“这么重要的证据都被你撕烂了。”他一边开着玩笑,一边把那些碎纸片扫进了垃圾堆里。
岳宸枫提议:“为了给月儿压惊,明天歇业一天。”柳月瑶说道:“豆子都泡好了。”漏网之鱼,刚才闹腾的时候把它们给忘了。“没关系,你不是爱吃豆腐皮儿饺子吗?咱们做点豆腐皮儿,就着上坟买的肉包饺子吃。”“那也用不了这么多豆子。”“剩下的做成豆腐,二爷那里,还有四邻八舍的都分分,再拿块给大牛。”
说起这个大牛,岳家庄人,姓岳,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大牛娘身体不好,自打大牛记事起她就在炕上躺着,很瘦,皮包着骨头。大牛爹怕她硌得慌,就在炕上铺了一层又一层的草。草很厚,也很软,可是没管用,大牛娘自己身上的骨头硌着自己的肉,又硌着了自己的皮。特别是大胯那里,最厉害。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肉硌没了,皮硌破了,一眼就能看见白花花的骨头。每次大牛爹给她清洗都忍不住哭:“疼吗?”他问。她含着泪说道:“不疼。”“你忍着点,我轻点给你擦。”大牛爹蘸了淡盐水,轻轻地擦着骨头周边的烂肉,大牛娘紧咬着牙不让自己出声。
她不能哭,她知道如果她哭,大牛爹比她哭得还凶。大牛爹哭得凶了,就不忍心给她擦,如果不擦生了蛆,比这还难受。看着她难受,大牛爹就会骂自己是窝囊废。大牛爹不能是窝囊废,因为还有大牛,大牛更不能是窝囊废。
天一放晴,大牛爹就会把大牛娘抱到院子里晒太阳。太阳暖融融的,晒得人很舒服。于是大牛娘就笑,她的笑比阳光还灿烂。大牛娘一笑,大牛爹就高兴,一高兴,手上的动作就快,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荆条筐就编好了。
荆条筐编好了,大牛爹就背到集市上卖。那时候大牛还小,连哭带闹吵着要去县城,大牛爹就哄他在家和大牛娘作伴。有大牛在,大牛娘就不会闷。大牛娘说:“我不闷,带上他,让他见见世面,也让他跟你学点本事。”大牛爹忍不住直笑:“你嫁给我这么多年了,什么时候看见我有本事了?”大牛爹终究是拗不过大牛娘,就带着大牛去了县城。
荆条不值钱,满山遍野有的是。手工也不值钱,会编荆条筐荆条篓子的也大有人在。所以,卖一天荆条筐买不了大牛娘一天吃的药;卖两天荆条筐也买不了大牛娘一天吃的药;卖三天荆条筐还是买不了大牛娘一天吃的药。于是,大牛爹就先卖一个月的荆条筐,攒了钱再给大牛娘买三四天的药吃。
吃了药,大牛娘就能吃点饭,吃完饭,肚子也不胀;吃了药,大牛娘喘气也舒畅,心口也不憋的疼。
每买一次药,大牛爹就花一文钱买一个包子,回家掰成两半,小的给大牛,大的给大牛娘。开始的时候大牛娘不吃,趁着大牛爹出去的时候就给大牛。后来,大牛爹就看着他俩吃。再后来,大牛不肯吃,就都给了大牛娘。
大牛娘的病越来越严重,大牛爹就没日没夜地编荆条筐,直到有一天,大牛爹进了山。
善良的人们总会怀着美好的愿望祈求上天的垂怜,上天总会告诉你什么叫祸不单行。
当村民们找到大牛爹的时候,只有一堆白骨和几块带血的衣服碎片。噩耗传来,大牛娘大叫一声“孩儿他爹”,一口气没倒上来,死在了炕头上。
那是在三年前,三年前大牛十三岁。
今天,大牛是抱了必死的心思,两天没吃没喝,就想饿死在他爹娘的坟前。幸好被四叔发现,这才把他送到了县里。
大牛一醒过来,就被四叔劈头盖脸一顿训:“你娘活得不容易,你爹天天守着你娘活得也不容易。按你的想法,他们还活着干什么?倒不如死了算了。可他们为什么不去寻死?还不是因为有个你?你爹你娘最大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活着,你好了,他们才能含笑九泉。傻孩子,你爹你娘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就这么把自己糟蹋了,对得起他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