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飘起小雨来,地上的行人却并不渐少。
这里是金墉城,是一个繁华热闹的城市。
远处,一行人正驾着快马,顶着细雨,疾速进城。
这些人也不是别人,当先一骑正是明月阁的阁主本初,身后两骑是跟随他一同前来的明月阁高手,只此三人。
金墉城是火云斋总堂所在之地,三日前火云斋斋主萧牧然向本初发出邀请,邀请他来到火云斋,他将与本初进行一场君子之会。
适逢七月十五武林大会即将开始,这个时候萧牧然邀请本初进行所谓的君子之会,其目的不言而喻。
火云斋是当今中原四大门派之一,势力庞大,门下弟子据说有三千之众,是中原地区主要的力量之一。斋主萧牧然也是一代豪杰,年轻有为,少时家贫,自幼丧父,由母亲辛苦养大,十九岁那年,母亲病死,他却连给母亲买棺材的钱都没有,只得用草席将她安葬在松岗之上。自那之后,萧牧然常痛恨自己,没能急早就混出个样子来,没能让含辛茹苦的母亲过上一天好日子。在母亲坟前,他发誓,他一定要奋斗出个样子,将来给母亲修一座大墓。
萧牧然二十五岁时,创建火云斋,至今已快有二十年,二十年来,他一步一个脚印,将火云从金墉城之一,变成金墉城唯一,接着又变成中原之一。
他的下一个目标,当然就是中原唯一。
对于天尊之位,他垂涎已久。
无论是谁,一旦坐在那个位置上,都可以拥有改变天下的力量。
当今天下,有实力对自己构成威胁的门派,只有两家:明月和天香。
于是,萧牧然向本初发出邀请,邀请他前来金墉城火云斋,他要以茶会友,与本初进行一场君子之会。
虽说是君子之会,但石文木还是有些担心,谁也不知道,这会是一场真正的君子之会,还是会变成一场鸿门宴。他劝本初不要赴约,以防不测。
但本初却不以为然,他认为火云斋在江湖之中声望甚高,斋主萧牧然也是一代俊雄,不是那种阴险使诈的小人。既然萧牧然诚心诚意发出邀请,他就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他来了。
身边只跟随着石文木和逍遥。
火云斋坐落在金墉城南部,总堂庄严大气,让人不仅肃然起敬。
斋主萧牧然站在府外,迎着细雨,恭迎本初一行人的到来。
萧牧然的身后也只跟着两个人,一个是韩亦起,一个是雷公至,两人都是火云斋顶尖的高手。
虽然火云斋弟子众多,平日里总是有各个分堂的人进出总堂然,然而今日却不见一个人。
本初下马,与众人寒暄一阵,便在萧牧然的引领下,一同走进火云总堂。
火云总堂果然是金碧辉煌,宏伟非凡。
堂内两侧各立着三名白衣少女,待众人坐毕,便为客人端茶把盏。
萧牧然与本初相视而坐,二人面前摆着一个方形的桌子,上面摆着一个棋盘,棋盘上黑白棋子纠缠在一起,演绎着一场没有流血的战争。
萧牧然淡淡一笑,开口道:“三日前,萧某人突发奇想,邀阁主前来赴君子之会,喝茶聊天,没想到阁主竟立刻答应,不辞百里路途辛劳,只带上这两位随从,即来赴约,实在是令萧某万分感动,阁主真乃一代英雄。”
本初也是轻轻一笑,谦让道:“久闻萧斋主乃一代豪杰,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早闻火云斋门下弟子三千,而今日,在这偌大的火云斋,竟见不到一个带剑出入的子弟,便知萧斋主一番用心良苦,斋主的真诚之意,在下心领了。”
萧牧然大笑,举起茶杯道:“看来阁主也是一个爽快之人,谨以此茶略表敬意!”
众人便同时举杯,满饮而尽。
接着,萧牧然话锋一转,指着面前的这张棋盘,说道:“久闻阁主一把剑纵横天下,无人能当。若非近日身体微恙,定当与阁主在此煮酒论剑。幸而,萧某听说阁主不仅一手剑天下无敌,一手棋更是笑傲江湖,棋无敌手,更兼近来偶然得到一张棋局,名曰:风云棋局。故邀阁主同破此局。”
本初已知萧牧然的话里之意,却只是说道:“斋主过誉了,在下的剑并非天下无敌,棋术更是谈不上无敌手,无非是略懂而已。这‘风云棋局’,变幻莫测、局势瞬息万变,以在下棋力,实在是谈不上能‘破’此局。”
萧牧然精于围棋,十四岁时,已是国手,这点本初早已暗中调查清楚,所以他当然不会轻易答应与他弈棋。
萧牧然当然也不会罢休,他知道自己的剑术比不上本初,唯有棋术可堪与之为敌,为了占据主动,他必须要本初破此‘风云棋局’。于是他说道:“今日无旁人,只有你我亲随在此,即便无法破局,也无人可知此事。望阁主放下心中的包袱,勿再推托,权当娱乐。”
既然萧牧然这么说,本初便不再拒绝。他仔细端详着面前的这盘‘风云棋局’,只是一眼,便看出萧牧然布下这盘棋的用心。
‘风云棋局’已落子两百一十六,黑白二子厮杀正酣。
黑棋占据三边两角,攻击之势势不可挡,“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这句话不仅适用于杀手之间的互搏,更适用于这棋局。“夜”字下一枚黑子,如同一把锋利长刀,直切入白棋右脚,这是黑棋攻势中最险的一招,也是最成功的一招,它承接了黑棋开局部下的杀局,开启了之后摧枯拉朽般的凌厉攻势。“断”字底下一子,更是虚虚实实,假假真真,威胁白棋核心腹地,在这一子威胁之下,白棋再无宁日。棋是如此,江湖更是如此,当今天下纷争不断,上至王侯将相,下至黎明百姓,都仿佛被一只巨手推动着,不得不卷进这场无休止的杀戮之中。
虽无法谋面,但是本初确信,执黑棋之人,必也是一个用剑高手,杀人之时,攻势似可崩天;隐藏之时,如同暗夜毒蛇;制造羁绊之时,如蛆附骨、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这实在是一个可怕的对手。
看到这,本初不由得想起一句话来:围棋之中每一个棋子都是平等的,但是一枚棋子何时出场、在什么位置出场,价值绝不相同。一如这天下的任何一个人,在即将到来的这场腥风血雨中,你出场的时机、出场的位置,决定了你的价值。
白棋却不似黑子那般处处暗藏杀机,相反,它并不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甚至干脆放弃了一边,而腾出手来,将一子白棋落在这天元之处,后续的所有落子,都是围绕这一子展开。这实在是一场惊心动魄的厮杀,棋中有谚语:下手占边角,高手占腹中。殊不知,这一招虽然高明,但也极度危险,失去三边的白棋,随时有陷入黑棋虎口的危险,但也正是因为这一子,白棋却又能岿然不动,任黑棋百般挑衅,百般打击,也难挡它开疆拓土之势。
执白棋者必是一个通时局、知阴阳之人,静如处子,动如脱兔,不动则已,动辄动于九天之上。那枚白子落定的天元之位,一如明月阁、火云斋、天香阁及他数十家门派争夺的武林天尊之位。当那本是枚平淡无奇的白子落下之后,整盘白棋所蕴含的强大潜能便被充分发掘出来,不仅令黑棋犀利的攻势迅速迟缓,反而有将黑子一举全部吃掉之势。本初忍不住为执白棋者赞叹,赞叹他的定力,赞叹他运筹帷幄千里之外的能力,能够将这一百零八枚白子化腐朽为神奇,化平庸为传奇。
这实在是一个高手,是一个百年难有的高手。
本初很想成为这样的高手,但是,他知道布下这局棋的人,比他更想成为这样的执棋高手。
本初看罢,端起茶杯,品了品茶。
他已看破这“风云棋局”。
坐在面前的萧牧然,却忍不住先开口了,他问道:“阁主可有破局良策?”
本初不禁再次看了一眼这“风云棋局”,放下茶杯,正欲开口,忽然发现他的左右,竟同时放着两只棋罐,一只满是黑子,另一只则满是白子,萧牧然左右亦是如此。
他的目光便倏地从这棋局,移到萧牧然身上,神色陡然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的颜色,但萧牧然永远注意不到这短暂的变化。
本初没有立即给萧牧然答案,他沉思着,缓缓端起茶杯,仔细地品味着。
萧牧然虽然早就开口,但此时也正端起茶杯喝着茶,一副不急不慢的样子,显然,他并不急于想要得到答案,因为他知道本初已明白他的意思,本初的“破局之策”将至关重要,所以必须得好好想一想。
堂外,风雨渐止,一束阳光穿过乌云,照向大地,照进火云大堂里来。
堂内,一时安静,静的可怕,让人不禁沁出冷汗来。
众人无不屏气凝神,紧紧注视着本初和萧牧然,既焦急,也有一分期待。
本初放下茶杯,心平气和地看着萧牧然,却没有开口。
萧牧然的目光当然也在本初身上。
当二者的眼神接触的那一霎那,两人都暗自笑了。
萧牧然扬起手,只是一挥,身后的随从以及众侍女们便立即退了下去。本初也是转过脸来,看了看两个随从。两个随从当即明白本初的意思,起身也退了下去。
堂内一时只剩下萧牧然与本初二人。
萧牧然开口道:“阁主的破局之策,现在可否说出来?”
本初淡淡一笑,目光忽然明亮起来,他终于开口:“破局之策说不上,以在下棋力,只能勉强把握这风云棋局的鬼变之局势而已。”
萧牧然恭然道:“愿闻其详。”
本初于是说道:“这棋盘上黑白二棋,风格迥异,黑棋锋芒毕露,野心勃勃,以攻求胜,以战养战,似乎要将这满盘棋局全部占为己有才肯罢休。”
萧牧然抚掌一笑,说道:“不错!”
本初指了指这白棋,又说道:“白棋稳扎稳打,韬光养晦,看似处于被动的局势,但其实不然,纵然常说: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殊不知,最好的进攻也就是防守。黑棋已陷入白棋设下的大局之中,不得不进攻,一旦停下,黑棋必死。”
萧牧然说道:“不错,阁主的确明察秋毫,片刻间,竟已看破这‘风云棋局’,真乃一代高手。”
本初的眼神忽然又落到这棋盘之上,神色沉重许多,缓缓道:“当今天下,杀伐太多,黎民苍生生活苦不堪言,恰如这散落在边边角角的零星白子。”
萧牧然脸色忽然严肃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本初,说道:“虽是如此,但白棋一子落位天元,瞬间便扭转了局势,攻守互换,反倒是黑棋,将成为遭受屠戮的对象。”
本初当然明白萧牧然话中的意思,萧牧然这是在试探自己,登上天尊之位后,如何处理黑暗势力,同时自己不变质成为新的黑暗势力。本初淡然道:“谁人喜欢征战,天下无道,群贼并起,不得已我辈提刀而出,以战止战,以求天下太平。”
萧牧然问道:“天下太平,事关芸芸众生,既是一件小事,也是一件大事。神州大地纵横一万里,人口不下千万,欲做到天下太平,岂是我辈可以力行之事?”
本初一笑,伸出二指,缓缓从棋罐中夹起一枚白子,猛然落在那“听”字之位,这是棋盘最顶角之处,也是最偏之处。
萧牧然不禁低头看去,那一子白棋虽然平庸无闻,落的位置似乎也是微不足道,但刚一落下,黑棋的进攻之势戛然而止。
“风云棋局”已破。
萧牧然一惊,他的目光紧紧定在那“听”字之位,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因为这个位置实在是不起眼。
这“风云棋局”本是一局风云不定,攻守转换频繁的和棋,无论你选择哪边,最后都会发现,你是白棋,亦是黑棋,永远陷入这无限纷争的死循环之中。
但,本初竟然破了它,二百一十七子,白棋胜。
本初说道:“一朝江山自有一朝王法,但再完善的王法,也有触及不到的地方,而这些触及不到的地方,不仅是天下百姓平安幸福的关键之处,而且也是黑暗势力盘踞的根源。这些地方就是这个江湖,似有似无,但每一个人都生活在其中,都有无数条利益的绳索牵动着彼此。某虽不才,愿意为维护者江湖的太平,贡献绵薄之力,虽死不惜!”
萧牧然追问道:“即便你登上天尊之位,你会发现,虽然你的实力增长不少,但你面对的敌人也会大大增加,你所面临的困难也会比以前难上数百倍,那时你依然会坚持你的信念?”
本初眉宇忽然一紧,目光定在萧牧然身上,脸色庄重肃穆,说道:“若你经历过自己的父母、心爱的女人,莫明奇妙地卷入一场江湖纷争,无助地死在你面前时,你就永远不会这么问自己,是不是有一天会放弃。”
萧牧然怔住,他说不出话来。
虽然曾经听说过本初的过去,也暗中调查过他的经历,但都是一段很模糊的历史,没人能说清楚,除了本初自己。
尽管很想知道本初的痛苦,但萧牧然没有开口,没有再问下去。无论是谁,都不愿提及内心最痛苦的事,那本该是早已被遗忘的东西,就让它永远的遗忘在记忆的角落吧。
萧牧然端起茶壶,给本初斟满。随后,二人再次举杯,一同饮了下去。
堂外,一阵微风吹过,竟又飘起雨丝来。
良久,萧牧然忽然叹了口气,心中似有什么东西放了下来,他缓缓道:“实不相瞒,萧某今日设下君子之会,邀阁主破此‘风云棋局’,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一探阁主的深浅。现在,我觉得自己可以放心了。”说罢,便从席间站起身来,拜向本初,严肃地说道:“萧某愿率火云斋跟随阁主左右,推阁主登天尊之位!”
本初闻言,又惊又喜,实在是有些意外,他想不通萧牧然为何会做出这番决定。
本初来不及想,立刻起身,扶起萧牧然,问道:“萧斋主为何做出这番举动?”
萧牧然叹了叹,竟黯然道:“阁主不知,萧某已命在旦夕。”
本初呆住,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