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生一爱(4)
来人十分失望的摇摇头,长叹一口气,道,“自古皇家之人多薄幸,果然不假。今日,我要告诉你,人生一世,仅存一爱。余者,非是效尤,即是习惯。而至高的境界,便是连效尤和习惯都不要。守着回忆终了一生。”说罢,便转身携风而去。由检顿感失神,转眼,虽见来人的影子已经走远,却还是不甘的喊道,“大哥哥,可否为由检留下芳名?”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很久以后,由检依旧重复着“人生一世,仅存一爱。余者,非是效尤,即是习惯。”他不禁对来人油然而生一种莫名的钦慕。他暗道,也许,自己的爱仍旧达不到至高无上的境界。因为,他深知,自己不会去守着回忆过一生,而是,每一天,都在逼迫着自己,将从前的所有记忆归零。
天启二年六月,信王由检行冠礼。后廷的家宴上,容珠先行离席。回到成逸殿,早有宫人回报,有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求见贵妃娘娘,知道娘娘不在宫中,便告辞了,说是晚些时候再回来。容珠忙命宫女说说来人的相貌。她一听大致,就确定了,是哥哥!是哥哥进宫来了!于是,她精神顿时好起来,命小红为自己盛装打扮一番。不想,小红却是心不在焉的,匆匆为容珠收拾完毕,径自回房,将自己又是一通打扮。两人静等刘康。果然,傍晚时分,刘康殿外求见。容珠不容分说,奔出成逸殿,喊着“哥哥!”便看到了久久不见的亲人。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滚滚而落。
刘康将容珠抱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背,“不是都成了贵妃了?怎么没有一点皇家的阵势?哥哥还以为,你要端坐在大殿上,要我行三拜九叩大礼呢!”容珠听得出,哥哥的话中充满了怜爱,便挣开他的怀抱,嗔怒道,“那本宫这就命你下跪!”刘康诧异道,“此话当真?我可真拜了。”便要屈膝。容珠忙拉住他,捶打他的胸脯,“哥哥!”刘康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笑。于是,容珠不再闹了,牵上刘康往殿内走。
刘康坐下,小红献茶。刘康道,“小妹,你不是该坐在一张帘子后面,召见我的?”容珠一听,好气好笑,“哥哥,你就不要再打趣我了。”便询问起刘康这一年多来的经历。刘康三言两语,简约作答。容珠又将自己的经历随意的说给刘康。两人相谈甚欢。后来,容珠命小红下去预备酒席,并将其余宫女也屏退,附耳对刘康道,“哥哥,我听姨丈说,你与熊将军的女儿很交好,是吗?”刘康哈哈大笑,“是啊。珊瑚乃是将门虎女,巾帼英雄。”容珠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哥哥可是对人家有什么别的想法?”刘康先是一愣,回味了片刻,诧异的看一眼容珠,竟黯然了。容珠登时以为,自己的猜测是对的,忙不迭的说,“哥哥,小红与我们一起长大,她对哥哥的感情,哥哥应该知道。我以为,哥哥年龄也不小了……”
“小妹!”刘康忽然打断她,“小妹不要再说。哥哥自问,早已经是个娶过妻的人了。此生四海为家,浪迹天涯。”容珠被他抢白,脸色有些不好,“哥哥难不成还是忘不了表姐?”
刘康不做回答,只道,“小妹,若有机会,请你将一些话转告她。曾经,有一个人恨过她,不过,现在,他已经全然放下。那个人,会因为她的存在,而力保一个王朝。那个人,也已经断言,她必将成为我大明的一代英后,千秋万代,青史留名。而那个人,只求后世的野史中,有一段关于某个草莽英雄的记载,他为追随大明勇将,力守辽东,立誓终身不娶。终于,战死沙场。”
“哥哥……”容珠无言以对。她从来不知,哥哥对表姐的深情,远远超乎了自己的想象。“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哥哥真的决定把自己的尸骨埋在山海关外?”
刘康点点头,“这不过是每一介武夫的共同追求,我也不例外。”
容珠含泪道,“表姐此生,太幸福了。我甚至,开始有些恨她了。”
此事之后,容珠再没有对小红提起刘康的婚事。某一次,带着小红去坤宁宫给皇后请安,无意中便将当日与刘康的对话说与了张嫣。张嫣沉默不语,泪光晶莹。小红却咬紧牙关,紧紧攥了拳头,倘若当时手心恰好有些东西,定然会变成碎屑。
信王冠礼之后,日子平静了数天。后宫却悄悄刮起一阵风言风语,而且很快,流言蔓延开来,后宫上下无人不谈。“你可知道,信王冠礼当天,皇后私会了一名男子。”“听说,那人是皇后入宫之前就认识的。”“好像两人还有婚约呢!”“原来,皇后也是个为了荣华富贵背信弃义的人那?”“知人知面不知心”……
流言很快传到皇上耳中。皇上先前并不相信,不过,那流言越发不堪,就让他实在难以故作不知。就连纯妃也在侍寝当日,隐讳的说了些不好听的话。皇上当时大怒,拂袖出了千秋鉴。想直接冲到坤宁宫问个清楚,却忍了冲动。想了想,径自来了成逸殿。
容珠当时正与小红一起做女工。小红手把手的教给她,如何做小孩子的衣服。小红道,“什么时候,贵妃娘娘自己也怀上个龙种?皇上没准儿会册封他为太子的。”容珠道,“可别这么说,他日皇后表姐生的孩子,才是名正言顺的东宫人选。”这时,小红就听见了一些脚步声,急促的,带着怒气。于是,故意高声道,“恐怕皇后自己却不愿意怀上皇上的孩子呢!”
容珠正色道,“你胡说什么!”
“原本就是嘛!你敢说,皇后心里不是一直想着少爷的?他从来都不喜欢皇上!没准儿,怀上了龙种,都希望小产呢!”
啪!容珠挥手扇了小红一个耳光儿。小红慌忙捂住脸,却扑通跪在地上,不是看容珠,而是转头,看着宫门的方向,“奴婢叩见万岁爷!”容珠心下大惊,转头,皇上正站在不远处,呆呆的,嘴唇微张,却说不出话来。
容珠慌乱的跪地,行了大礼。却久久听不见皇上赦她起来。便预感到方才的话估计被皇上听了个大概,于是,怯生生的起身,来到皇上身边,轻声道,“臣妾扶皇上坐下休息吧?”
皇上茫然的被她领着来到殿内的床榻边,被她按坐下,依旧一言不发。容珠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突然,皇上抓住她的手,大声道,“你果真从来都没有喜欢过朕!你果真会打掉朕的孩子!你果真一直想着宫外的一个人!”容珠被他抓得疼痛难忍,呻吟道,“皇上,臣妾是蓉儿,臣妾是蓉儿啊!”
“蓉儿?”皇上猛然一个激灵,“你是蓉儿?那么,你来告诉朕!是不是真的?你说!”
“皇上让臣妾说什么呢?”
“你说皇后她,她,背叛了朕!她从来都不喜欢朕!”
“不是的,表姐她没有。皇上不要听信那些流言蜚语的。”
皇上情绪稍稍平静了些,似是祈求的拉住容珠的手,“小妹,朕信任你,你告诉朕实话,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容珠早已预料到,皇上会来她这里求证的。于是,她小心谨慎的说,“他们说的那些,多半都不是真的。哥哥进宫那日,皇后根本没有召见哥哥。只是,臣妾与哥哥见了一面。至于,他们从前,确实,有过婚约,不过,后来,表姐就入了宫,后来……”
“够了!够了!你不要再说了!”皇上一把扔开容珠,奔向殿外。
容珠茫然的看着小红,“我是不是说错了话?我没有说什么呀!皇上他为什么这么大的怒火?小红,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小红抱住她,安慰道,“没事,没事。皇上一时间有火气,过段日子,就好了。别多想了,啊。”
容珠却预感到事情被她搞砸了。
果然,自此后,皇上再不去坤宁宫。有一次,王之坤无意中提起,该是去坤宁宫的日子了,皇上勃然大怒,“不用你来安排朕!”王之坤唯唯连声,此后,再不敢提起中宫的字眼。皇上的表现,似乎更像是自我放逐。日日与太监们一起变换着花样的游宴,没有晨昏。时而,与李家班的伶人们同台演戏,晚上,便召所有的女伶共宿于凤彩门。
皇上又发明了一些新式玩法儿:与众宫女太监一起在海子上划船,皇上坐在船舱里投绣球,宫女们忙四处逃躲,倘或不慎,被绣球击中,便会被两名太监驾着投到湖中。幸运的,会获救上岸。不幸的,也只有溺水身亡。皇上发明了一种水缸吸珠的游戏。将数十个大水缸凿出圆孔儿,按照叠罗汉的方法垒起来。水缸中注满水,开动机关,水泻如注,继而散若飞雪,亭亭直上,宛如玉柱一般。这时,事前安放在水缸底部的镶金木球自然随同水柱涌上顶端,盘旋两回,久久不堕。宫女太监们山呼万岁英明。皇上在永寿宫旁新建一蹴鞠堂,命客,魏分别率领一队上阵比赛,自己在台下擂鼓助威,抑或,有时,情急之下,冲上阵前协同作战。至于内操的演练,尤其更甚。不时的,会有宫女太监被枪弹炸伤,或是堕马而死的,皇上便追封死者诸如将军之类的谥号。一时间,大明后宫,冤魂不散,鬼魅之事尝尝发生。有许多宫女太监夜里撞到了鬼,吓得气绝当场的也有,疯癫了的也有。客氏便建议皇上,以天子之威压制邪魅。于是,皇上雕刻一个大型的木偶,身长九尺,披着绫罗绸缎,腰间佩戴弓箭长矛等兵器,面目狰狞。皇上下令乾清宫、成逸殿、千秋鉴、寿安宫等主殿分别安置两名“鬼见愁”大将军,就连冷清得针落地都会有响动的承乾宫、永福宫也分别得到了两名木偶做门神。唯独,坤宁宫,没有这个荣耀。皇上下令,这些木偶每日要都有太监轮番看守,并为其定期净身,补漆。
魏公公时常从民间搜罗一些珍禽异兽,比如长有六角的羊,斑白无点的虎豹,鹿角马面驴蹄牛尾的四不像,会唱外国歌儿的鹦鹉,八哥等等。魏公公命人将这些东西放在皇家废弃的菜园中,等待皇上骑着高头大马前来游猎。自然,也会也许多宫女装扮成的村姑,等待着皇上游龙戏凤。皇上兴之所至,会在农家过上一夜,为村姑对镜贴花黄,与之共剪西窗烛。
某日,皇上与王之坤玩投壶游戏,不经意的就提起了先祖也喜欢此种游戏。皇上就突然想起了一些事,问王之坤,“《帝王起居志》可是你一直在记录?”王之坤点头道,“正是奴婢派人打理着。”皇上命他马上将自己登基以来的卷册通通搬出来。王之坤虽是不解,也只好领命去找。不一时,两个小太监抬着书稿随他进来。皇上一页页的翻检,心情渐渐沉重起来。不经意的问了一句,“朕有多久没有去过坤宁宫了?”
王之坤听了尤不相信,便沉默了一会儿。皇上却突然抬起头,喝道,“你没听见朕的问话?”
“哦……启禀皇上,已经月余。”
皇上点点头,叹道,“朕离了他,活的也很是自在嘛。”
王之坤胡乱的应着,却听得出皇上口中的凄凉。突然,王之坤掐指算了算日子,便不经意的说道,“这一晃儿,就进了七月了。”
皇上笑道,“是啊,今儿是初几了?”
“启禀万岁,初六!”王之坤将那‘初六’两字说得十分的重。正如他料想,皇上登时愣住,眼神顿显黯淡。忽然,又哈哈大笑道,“可不是?明儿正是七巧之节嘛!”
“万岁!”王之坤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又把话吞咽到肚子里去。
皇上继续翻检着起居志,追忆着自己曾经走过的岁月。心中的苦涩,谁能明了?最初,他为了爱,守身。如今,为了恨,荒唐了自己的岁月,可是,是否真正寒碜了某个人?他不知。也许,此刻,那个人,正在庆幸,终于摆脱了他的纠缠,可以过清净的日子了。从来,奉圣夫人就对他说,皇后根本不爱皇上,他不得已进了宫,又不得已当了皇后,其实,她根本不在乎。她只希望处处给皇上难堪,让皇上讨厌她,离开她,甚至赶她出宫才最好。那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与宫外之人再续前缘了。皇上不信。他以为,终有一天,皇后会感动,会从心底里接受他。可是,他应该是失败的。这件事,也许,在他的有生之年,是实现不得了。可是,他不会放了她,此生,她但入皇家,便不要妄想有朝一日可以走出紫禁城。她活着是他的皇后,死了也要葬在他的身边。今生,她遇见了他,这就是她的命,逃脱不掉。皇上将最后一本起居录扔给王之坤,“朕这一个月以来临幸的诸名宫人,可都记录在这里,没有遗漏?”
王之坤点头,“一共一百零七名,俱有名有姓,记录在案。他日,其中,任何一人,怀有龙种,都有案可查。”
皇上不屑的一笑,“明日,你将这本册子拿给皇后,令其分别给这些人赐个名号。”
王之坤登时眼睛瞪直了,拿着起居志的手就有些颤抖。
皇上见他的样子,也有些不忍,挥挥手,道,“行了,你下去吧。朕要就寝了。”
“哦。那奴婢伺候陛下歇息。”
“不用不用!你赶紧走!”皇上怒火冲天。王之坤只好灰溜溜的退出去。
天启二年七月初七日,张嫣千秋节。坤宁宫清冷如常。太监宫女加在一起共十来个人跪在张嫣病榻前,行了跪拜大礼。小竹拿出一些金豆、朱钗、玉饰等物,分别打赏了他们。小荷在张嫣榻上摆了小桌,把准备好的一餐还算丰盛的小宴摆上来,小竹、小荷两人跪下恭贺了张嫣千秋,并请张嫣就餐。张嫣道,“当日,我曾说过,最终留下来,陪我受苦的只有你们两人,如今,倒还令我意外,还有那么十来个愿意跟着我的。只可惜,我素日里头,从来不存什么体己,如今,到了用时,也抓了狂,竟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打赏大家。”小竹道,“娘娘这是怎么说?我们都是心甘情愿跟着您的,什么苦吃不得?再说,现在,我们也不觉得怎么苦,倒还清净呢!”小荷给小竹递了一个眼色,小竹便知道说错了话,于是,笑道,“哦,娘娘,菜都快凉了,您快用一些。”张嫣道,“你们两个也过来一起吃。”小竹小荷不肯。张嫣便叹口气,不动筷子。小荷忙拉着小竹坐在榻边,给张嫣斟酒,夹菜。张嫣方才展露了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