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前,晚七时三十分,一中音乐馆。
伴随着舞台上少年指尖的舞蹈,悠扬的钢琴声,在黑暗无光的大堂中回荡。而台下,空无一人。
舒缓的节奏透着几乎溢出的忧伤,似乎在向谁诉说着演奏者波动的心弦;而后随着节奏强烈的三连音,乐曲如蜿蜒的月光小径般进入高音区;不久,急躁的旋律却又渐渐平息,低音的尾奏响起,婉转的旋律渐弱地消失,随后,群响毕绝,万籁俱静,演奏者拥抱黑暗并最终与其融为一体。
秦子尧的曲库中,C小调奏鸣曲的第一乐章是他自己最青睐的一首,因此即便黑暗无光,他也能分毫不差地将其如此完美地弹奏。传说此曲为贝多芬所作以赠与其心上之人,然而秦子尧却认为,这是贝多芬为孤独之人所创作的钢琴奏鸣曲,人生于孤独,行于世间,虽有聚散离合,却注定最终回归孤独。
无月之夜,对于秦子尧来说,似乎更适合这首名为【月光】的钢琴曲。月亮,是注定孤独的存在,群星难以为伴,烈日蔽其光辉,以致即便月色温柔,终究只能孤芳自赏。此夜空中无月,而秦子尧似乎就是月亮化身一般,形单影只。
似乎还沉浸在刚刚的旋律中,良久,秦子尧才起身准备离开。
就当秦子尧摸着黑走到音乐馆门口准备离开时,馆中的灯突然在一瞬之间被点亮,光线顿时刺激得秦子尧睁不开眼。
“是谁?”秦子尧眯着眼睛问道。
而回答他的不是人,而是一阵悠扬的钢琴曲。
《月光曲》的第二乐章。不同于第一乐章,其节奏要明快许多,篇幅也短得多,就如同开放在悬崖上的花朵一般,清新,淡雅。
等到乐曲弹奏了接近一半,秦子尧才终于适应了光线,他也终于看清了舞台上的人,那人身披猩红色斗篷,然而由于兜帽,秦子尧无法看到对方的脸。
没有选择打扰,秦子尧在后排靠近过道的地方,挑选了一个位子就坐,认真地听完了下半部分。
很快,乐曲在如同少女甜美的微笑一般的尾音中结束了。
“我刚刚一直在台下”舞台上传来了男人的声音:“我读到了你内心的渴望。”
一样的安静,不同的是,台上台下,二人的位置互换。
“你觉得我说错了是吗?”见对方没有回答,红衣人接着道:“你觉得你仅仅是一个所谓‘孤独的灵魂’么?”
“我不清楚。”秦子尧缓缓站起身,呆楞了许久才终于开口道:“我不清楚,我所‘渴望’的是什么。”
“你的一切,我都清楚。”台上的红衣人没有回答秦子尧的问题,只是自顾自地道:“不为人接受,不为人理解,生活活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被欺凌,被打压,成为他人生气时用来发泄的出气筒;压抑自己的内心,克制自己的举止,服从一切他人的安排……你,当然清楚你做渴望的,究竟是什么。”
说罢,只见红衣人站起身,将一个装着猩红色液体的水晶瓶放在了钢琴上,随后沿着过道向出口走去。
“它会帮助你找到你的‘渴望’,”红衣人边走边说。
红衣人的兜帽压得很低,即使是从身侧走过,秦子尧也没能看到对方完整的脸。
“打开了要赶快喝光,放久了,会凝固。另外……”红衣人推开大门后,仍不忘叮嘱道:“我觉得你,更适合第三乐章。”
随着门与门框的碰撞声响起,音乐馆内,再一次归于寂静。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观众席上的灯光瞬间熄灭,唯余几盏舞台上的灯光聚焦于钢琴处,而钢琴上的水晶瓶在灯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辉。
“是吗……”秦子尧喃喃道,而后在一阵犹豫过后,他再次回到了舞台上。
没有着急拿取钢琴上的瓶子,相反,秦子尧缓缓地坐在了凳子上,十指轻放于键盘之上,深吸了一口气,轻快的音符随即从指缝之中流出。
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
相比于第二乐章,第三乐章的节奏更加急促,在秦子尧的演奏之下,更显得热情而不可遏制。如河流沸腾,如波涛狂怒,急促而短暂的音符,好比曲折的河道,引起河水千百次的碰撞,掀起一阵又一阵的高潮。
这并不是秦子尧第一次弹奏这首曲子,然而他却找到了以前从未拥有过的畅快,曾经会经常弹错的地方,这次却如丝般顺滑。渐渐入迷,沉醉,忘我,秦子尧觉得似乎自己失去了对手的掌控,一切的手指与琴键碰撞的感觉全部消失,就如同他自己就是钢琴的一部分,又或者,是乐曲的一部分。
乐曲进入后半阶段,在一阵激烈的碰撞中,节奏稍稍缓和了几分,就如同湍急的河流流经了一段平原,而稍作歇息之后,又是一阵短暂的渐强快节奏散板,而后,随着三个连续的八分音符,整个乐章在斩钉截铁一般的节奏中进入尾声,仿佛奔腾的河水最终汇入了大海,到达顶点的汹涌澎湃在一瞬间融入了黑夜一般的沉默。
一曲过后,秦子尧顿觉一阵虚脱,在他的记忆里,似乎从未如此完美地弹奏过这首曲子。很快,秦子尧突然觉得背脊一阵发凉,这是他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湿透。他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双手,半天没有反应。
这就是“渴望”么,秦子尧不知道,然而他知道的是,自己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深层的东西,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也许他说的没错。不知何时,秦子尧冒出了这个想法,这着实让他心里一惊,脑海里又响起了刚刚那个男人的声音:“你的一切,我都清楚。”
想到这些,秦子尧猛地摇了摇头,扇了自己一巴掌,这才恢复了理智。捂着被扇红的脸,秦子尧转头看向了那瓶被放在钢琴上的猩红色液体。
将不过巴掌大小的瓶子拿在手中,秦子尧咽了一口唾沫,却还是没有胆量喝下去,犹豫再三,他决定将瓶子装进自己随身携带的书包,然后关了音乐室的灯,向逃跑一般仓皇地逃了出去。
他放弃了,放弃了追求所谓“渴望”的机会,将自己心里刚刚萌发的某种东西,重新用泥土掩盖起来,就如同将一个恶魔永远地封印在潘多拉魔盒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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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从社团活动中心夺门而出的秦子尧飞奔回了教室,他并不认识那个找到自己的男生,但是,在跑下楼的途中,他撞见的那个女孩他倒是很熟悉。
她并不像大多数人那样对自己避而远之,相反,在自己被班级里的校霸留下青一块紫一块的伤痕时,还会关心的询问自己,当然,他自己总是言辞闪烁地蒙混过关,他不想把别人也卷进他所经受的苦难。
“呦!这不是秦同学嘛?”就在此时,一个痞里痞气的声音从旁边响起。
秦子尧赶忙低下头,免得再次惹祸上身。
见秦子尧没有回复,对方的声音又高了三分:“不理我?怎么着,刚刚的伤又好差不多了?”说罢就要伸手抓秦子尧的领子。
这时,不是谁喊了一声“班主任回来了”,所有人都赶忙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坐好。
“切,算你小子今天运气好。”说罢,那个痞里痞气的男生也回到了座位。
后来在晚自习的时候,秦子尧偷偷将包里的水晶瓶拿了出来,怔怔地望着出神,不过最后,他仍然选择将其放回原处。
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会用到这个东西。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