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两个策马前来,直至山门前逗留观看,见那层层殿阁,选迭廊房。在三山门外,还有巍巍万道彩云遮避。五福堂前,更是千条红雾环绕。道路边松篁成排,桧柏成林。又见那钟鼓楼上,高塔直立。果然是一座好寺院。
玄奘下了马,让孙悟空歇了担。两人正欲进门,只见那门里走出一众僧人。
那些个僧人个个头戴左笄帽,脚穿草鞋,手拿木鱼,身穿无垢衣,耳坠上吊着铜环,小蛮腰上还围着绢带。
玄奘从未见过此等装容的僧人,不知如何搭讪,便侍立门旁假装矜持。
那寺院内引头的僧人上来答礼,笑道:“敢问二位是哪里来的?”
玄奘方才回道:“贫僧乃是从东土大唐来的钦差,此番奉唐王圣旨上西天大雷音寺拜佛求书而去。行至此处,天色将晚,欲借贵寺投宿一宵。”
那僧人听罢,道:“圣僧,请进里面坐,请进里面坐。”
玄奘受邀,方才唤孙悟空牵马进寺。
那僧人忽见孙悟空相貌其丑,有些害怕,便问:“那牵马的是个甚么东西?”
玄奘道:“长老慎言!慎言!我这徒弟性子急,若是听见你说他不是个东西,他发起火来要杀人,那可就麻烦啰!”
那僧人听了,打了个寒噤,咬着指头道:“圣僧呐!你是咋想的呢?为毛要收这么一个丑怪做徒弟?”
玄奘小声道:“丑就对了,正好衬托出贪僧的英俊。”
那僧人听玄奘如此解说,竟无语反驳,只得邀玄奘与孙悟空同进了山门。
师徒二人进到山门里,见那正殿上书四个大字,乃是:观音禅院。
玄奘大喜道:“弟子屡次都想感菩萨圣恩,却从来未曾来得及叩谢。今日有幸路遇观音禅院,就如亲见菩萨一般,正好拜谢,还请长老行个方便。”
那僧人闻言,即命道人开了殿门,请玄奘朝拜。
孙悟空见师父要拜来路不明的泥菩萨,心头不放心,便拴了马,丢了行李,与他同上殿去。
待玄奘展背舒身,铺胸纳地,望金象叩头之际,那寺中僧人便去打鼓。孙悟空闲来无事,便跑去撞钟。
玄奘俯伏在台前,倾心祷祝一番。祷毕,那和尚也住了鼓。然而孙悟只管撞钟,或快或慢,撞了许久不停歇。
那僧人道:“你师父都拜完了,你怎么还要撞钟?”
孙悟空听罢,方才丢了钟杵,笑道:“你懂个鸟蛋,我这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此时,钟声已惊动那寺里大小僧人、上下房长老。听得钟声乱响,寺内众僧一齐拥出道:“是哪个野蛮的家伙在这里乱敲钟鼓?”
孙悟空哪听得恶言,跳将出来,咄的一声道:“是你孙外公撞的!咋了?”
那些个僧人一见孙悟空丑样,纷纷唬得跌跌滚滚,都爬在地下道:“雷公爷爷!”
孙悟空道:“俺老孙是东土大唐来的老爷。那雷公只配当我的重孙!你们都起来,莫要怕。”
众僧听罢,方才礼拜。又见了玄奘俊容,都才放心不怕。
“请老爷们到寺中奉茶。”那引头的僧人惊魂初定,请道。
遂之,众僧解缰牵马,替悟空抬了行李,转到正殿安坐。又向师徒二人献了茶,安排斋供。
饮足茶饱之际,只见有两个小僧童,搀着一个老僧出来。那老僧腰驼背屈,老眼昏花,拄着一根拐杖,头上戴着一顶方帽,身上穿着一领褊衫,看起来满面皱痕。
众僧见老僧来访,齐道:“师祖来了。”
玄奘听罢,躬身施礼迎接道:“老院主,贫僧有礼了。”
那老僧还了礼,又各自落坐。
老僧道:“适才听小的们说东土唐朝来了个老爷,我才出来奉见。不曾想老爷这般年轻英容。”
玄奘道:“搅扰贵寺,恕罪恕罪!”
“不敢不敢!”老僧道:“敢问老爷,从东土大唐到此,有多少路程?”
玄奘客气道:“出长安边界,有五千余里。过两界山,一路行来,行经西番哈国,行程两月有余,又是五六千里,才到了贵处。”
老僧道:“如此说来也有万里之遥了。我世居于此,虚度一生,不曾出得山门,诚所谓坐井观天,樗朽之辈也!”
玄奘道:“敢问老院主高寿几何?”
老僧道:“二百七十岁了。”
孙悟空听了大笑道:“老和尚,你这岁数只配当俺老孙的万代孙儿哩!”
玄奘瞅了孙悟空一眼,道:“徒儿谨言!莫要不识高低冲撞老人。”
那老僧听罢,显得很震惊,忙问:“敢问这位老爷,你有多少年纪了?”
孙悟空道:“不敢说。怕吓你一跳。”
那老僧只当一句疯话,便不介意,也不再回问,只叫弟子献茶。
不出片刻,只见一个小僧童,瑞出一个羊脂玉盘,上面摆着三个镶金茶杯;又见另一小僧童,提来一把白铜壶,斟了三杯香茶。
玄奘见了,直呼道:“好茶!好茶杯!”
“污眼污眼!老爷乃天朝上国圣僧,似这般金杯玉盘器具,何足叫好?”那老僧道:“老爷自上邦来,可有带甚么宝贝,借与我一观如何?”
玄奘道:“说来可怜!我自那东土大唐来,无曾带有宝贝,就连盘缠,也花光了。”
“师父为何叫穷?”孙悟空在一旁插话道:“俺老孙前日在包袱里,曾见袈裟一领,难道不是件宝贝?何不拿出来炫耀一番?”
众僧听得悟空唤袈裟为宝贝,一个个都忍不住冷笑。
孙悟空道:“你们笑个毛线啊!有什么好笑的?”
那老僧道:“老爷方才说袈裟是件宝贝,言实可笑。说起袈裟这个东西,我这寺里修行的僧人们个个皆有,他们虽不多备,但好说也有个二三十件换洗。老僧我在此处做了二百五六十年的和尚,拥有的袈裟足有七八百件!”
说罢,那老僧便唤叫道:“拿我袈裟出来,与大唐圣僧看看。”
那老僧也是一时卖弄,叫人打开库房,让头陀抬柜子。这不抬不知道,一抬就抬出来十二个柜子,着实让玄奘有些震撼。
头陀们将柜子放在院中摆了一排,开了锁,两边设下衣架,四围牵起绳子,将那些袈裟一件件抖开挂起,请玄奘逐一观看。
师徒二人一一观之,见满堂绮绣,四壁绫罗,
穿花纳锦,刺绣销金,果然都是些好货物,便连赞三声道:“好!好!好!”
“好个鸟蛋。”孙悟空道,“等俺老孙把我们的袈裟也取出来和他们比比。”
玄奘一把将孙悟空扯住,悄悄的道:“徒弟,你我是单身在外,切莫让人晓得为师是个富有的僧人,免得惹上麻烦。”
孙悟空不听道:“让他们看看袈裟而已,能惹上什么鸟麻烦?”
玄奘道:“古人有云,有钱财亦不可张扬,不然势必遭贼惦记。”
孙悟空不耐烦道:“放心放心!弄丢了俺老孙负责!”
孙悟空不由分说,急着把包袱解开,搜出一个两层油纸包裹来,去了纸,取出袈裟!抖开时,顿见红光满室,彩气盈庭。但见那袈裟上明珠璀璨,珍宝无数。
那老僧见了这般宝贝,暗动奸心,走上前摸了摸,对玄奘道:“呵呵!圣僧呐!这等破烂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献眼。”
玄奘不明,问道:“贫僧方才所展分明是件上好的袈裟,老院主这般故意诋毁是何道理?”
“休要骗我。”那老僧道,“我这老眼是昏了些,但心却不瞎!你们师徒二人一路化缘而来,又怎会有好物傍身?老僧我方才一摸袈裟面料,便知是件粗布。”
“呃……”玄奘道,“为何不叫你寺中僧人掌灯来?便知好歹。”
那老僧道:“我这双眼啊!见不得强光,若是点了灯,晃成睁眼瞎,就更看不得仔细,任由你们糊编了。”
孙悟空道:“你要怎的看才好?”
那老僧道:“老僧我有一副专门用来检验真伪的放大镜在后房,今日天色已晚,待我拿袈裟回去鉴定完毕,明日一早便同还袈婆和鉴定书一份。”
“不行,袈裟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内。”玄奘道,“我严重怀疑老院主有掉包的打算。”
“什么?我好生款待二位,你们却要在此侮辱我的人格。”那老僧故意生气道,“穷逼,把这件破烂拿回去收好罢,莫污了我的眼睛,老僧我不看便是了。”
孙悟空受了激将,急道:“师父,你怕他怎的?有俺老孙在,只管叫他拿去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玄奘阻不住,只得同意让那老僧带着袈裟回房看一夜,次日再归。
那老僧拿了袈裟,果然面露欢喜之色,着僧童将袈裟拿进房去后,又吩咐众僧将前面禅堂打扫干净,取来两张藤床,安设铺盖,请师父二位早些安歇。
末了,他自个退了禅堂,再寻袈裟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