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还未打开,一行二人引起文武百官的注意。一位老者,身穿紫袍头戴官帽,步履蹒跚向着望仙门而去。身后紧跟一位年轻人,赤裸上身,鞭痕累累,背负数十根柳条。颔首前行,目不斜视,众人目光下移,年轻人竟然赤足而来。
张说看着这一幕,老家伙又在玩什么把戏,什么目的?
源乾曜看到嗤之以鼻,淬了一口吐沫吐在地上。
王晙老将军顿了顿足,心中把陈嘉崇的祖宗十八代操了个遍。
“这是陈丞相和他的三公子吧?”
“负荆请罪,这个又玩的那一出?自以为是廉颇?”
“陈相老矣,听说陈公子说的我父是丞相的俚语在坊间广为流传”
…
陈嘉崇听到群臣议论,嘴角抽搐。昨日听闻管家禀报,三公子闯下大祸。坊间流言,三公子在西市强抢王家女子,和一位校尉对峙。没想到连老爷的弟弟左领军大人前去都没有解决。如果事情摆平,一切将戛然而止,所有坊间消息可以封锁。问题在于,万安公主竟然就在当场。
流言满天飞。
陈嘉崇知道事情不妙,强抢民女尚是小事,何况陈家已经上门提亲,与王家也算有婚聘之礼。年轻人热血上升,看到心爱之人动手动脚也算情理之中。至于校尉,倒也没多大关系,毕竟是校尉动手打人,不是陈家打人。至于后来的抗旨不遵更是可以搪塞,陈嘉佑不是说了吗?没有见过宫里啥时候有这个太监。皇后娘娘的懿旨是宣王碧瑶和郭礼入宫,和陈嘉佑又有什么关系?
现在的问题在于一句,“我父是丞相”。不论当时陈树雄有没有说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关键在于如何善后。
陈嘉崇已经可以想象到监察御史如何弹劾,满天飞的弹劾奏章中,无非就是嚣张跋扈目无皇权,这些监察御史,连二十年前的老账都要翻出来说道说道,搞不好这次连小命都保不住。
流言实在可怕,圣心更是难测。:
思来想去,陈嘉崇忍着心痛叫仆役鞭打二十,又恐不能得到皇上原谅,又打了二十鞭。
恨铁不成钢啊!
四十鞭下来,陈树雄疼得死去活来。明天要面圣,打在陈树雄身上的四十鞭可是实打实的,不敢有丝毫作伪。为了博取皇上的同情,陈树雄没有用任何缓解疼痛的药物处理伤口。
陈嘉崇一夜未睡。
想来想去仅仅靠着负荆请罪做表面文章未必获得皇帝的原谅。当今皇上正值壮年,昔日又策划夺门之变从太平公主手中夺得权利,这些小伎俩怎么能瞒过这位明君?
陈嘉崇想到只有一个办法能救自己。
连夜写好一封书信,让管家带着免除宵禁的令牌,连夜到御史中丞吴令珪家中。
当年陈嘉崇对吴令珪有救命之恩。
开元四年,陈嘉崇担任礼部侍郎。当时三年考核期到,礼部和监察御史共同负责对官员考核。陈嘉崇发现吴令珪所在县本是一个中等县,无论政绩还是当年赋税收入都是上等县的规模。照一般情况,县令吴令珪考核优等,离升迁不远了。
当时陈嘉崇的确给了吴令珪一个优等考核,监察部同样没有意见。后来,陈嘉崇发现问题。吴令珪所在的县当年因为水涝,朝廷曾经拨粮二十万石给与救助。
如果这件事情被监察御史发现,吴令珪营私舞弊,隐瞒真相,虚构报表,欺君罔上,这些罪名那个都跑不了。陈嘉崇最终压下了对吴令珪的考评,只给了中等偏下。事后,陈嘉崇将过程告知吴令珪,对方才知道原来是陈嘉崇救了自己一命。
恰巧当年,姚崇发现吴令珪有瞒报的行为,好在当时没有深究,吴令珪没有升迁亦没有降职,这件事情就算了结。几年过去了,陈嘉崇从未和吴令珪有过私下联系。
这次实在是无奈之举。
吴令珪接到陈嘉崇的求救信,看完之后立即烧毁。只是其中的意思不明白。陈嘉崇求他联合信得过的御史编造谎言集中弹劾。落井下石谁不会?何况御史本来就是利用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弹劾,拿到真相就不是弹劾了,而是控诉。
你有没有问题是大理寺的事情,我要弹劾尽到我的职责。你没有谋反?你没有贪污?你没有买官?你找大理寺说理去,我只负责弹劾。这么多年,吴令珪总结出一条经验,御史就是皇上养的一条狗。有没有证据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弹劾。那个官大弹劾那个,扳倒了弹劾的人,你的圣眷就比别人多一分,升官指日可待。
接到密信,吴令珪炮制出五封密折,连夜送往各处。往常关闭的坊门不经意之间悄悄打开,一道道消息在长安城中传递。
李隆基早已醒来。
翻看着昨日送来的折子,大多是弹劾丞相陈嘉崇和陈嘉佑兄弟的奏折。看了几封,李隆基才明白事情的经过不由哑然失笑。
我父是丞相。
这个陈嘉崇家的三公子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了?就算是皇子,在闹市之中大喊一声,我父是皇帝。别人还以为他是傻子。更何况一个丞相的公子了。
恐怕现在长安城各坊内,这句话已经流传开了。
这些弹劾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
阿谀奉承,欺上瞒下,贪污腐化,抢占良田…
如果这些都是事实的话,还真不知道如何处置这位丞相。自古刑不上大夫,可是这一桩桩一件件血淋淋的弹劾,杀头不过是最轻的处置。
陈嘉佑,好大的胆子。竟敢抗旨不遵,竟然还把高力士绑了,简直是无法无天反了天了。
李隆基按下关于陈氏兄弟的奏折,看了几封边境方面的奏报,大唐的疆域太大了,即便边境发生什么事情,传到朝廷已经几个月后了。武后执政时期有个笑话,突厥人入境边关少杀掳夺,传到京城。武后大怒,正要派遣兵马回击,没想到还没出发,边境又传来捷报,突厥人被打败了,俘虏正押往京城。
看了看身边的太监,李隆基知道早朝的时间到了,群臣此刻正在陆续进宫。
李隆基在高延福宣唱“皇上驾到”的时候,坐在了含元殿最中央的龙椅上。众臣早已跪伏在地,高呼万岁。举目看时,石阶下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今日上朝的人可真的多啊!殿里、殿外站满了人。
“众卿家平身吧”
李隆基做了十年皇帝,威严日盛。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高延福目无表情的唱出。任谁都看出,今日定是风雨欲来,单看殿中站满了人,说啥事都没有谁信?
“臣,陈嘉崇,尚书省右仆射,有事启奏。”
陈嘉崇率先站出来,站在中央的位置。
尚书省以尚书令为尊,唐朝的尚书令只有一位,就是唐太宗李世民。
有一桩趣事:太宗时期,房玄龄被太宗任命为尚书令。房玄龄坚辞不授。皇帝做过的官,臣子怎么可以担任?在此之后,尚书令一职形同虚设,尚书省以左仆射为尊,李隆基继位之后空悬左仆射,以右仆射为尚书省最高长官。
众臣默然。
李隆基略有些意外,原以为今日御史台会率先发难弹劾,没想到第一个出来的竟然是陈嘉崇。
演苦肉计么?
“臣子陈树雄,昨日于闹市之中恣意张狂,形骸放浪,臣管教不严,昨晚重责犬子四十鞭笞,臣命其披荆跪在宫外候着,陛下可随时召见。臣自入朝为官以来,时刻战战兢兢,以国事为己任,今年老昏庸,对犬子失于管教,还请陛下容许臣子致仕。”
本来准备弹劾陈嘉崇的侍御史闻言心中一颤,差点把早已准备好的弹劾奏章掉落出来。先是负荆请罪,后又抢先出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
殿上文武大臣似乎同时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张说原地不动,如同入定的老僧。
老臣源乾曜心里门清,这是表演苦肉计。不过眼下的局势,不是一场苦肉计可以解决的。
侍御史李林甫早已准备好奏折,弹劾陈嘉崇十大罪状。只是陈嘉崇避重就轻所谓“恣意张狂,形骸放浪云云”,将昨日闹市之中“我父是丞相”一语带过,好高明的一招。
既然决定弹劾,御史台是做了准备的。只是事情有点出乎意料,只能静观其变。
殿中众人静默,都在等。
等皇帝发话,看皇上的态度。
“宣丞相公子觐见”。
陈树雄进殿,满身的鞭痕,背负着数十支柳条。
早朝之前,很多人已经看到不再吃惊。倒是李隆基吓了一跳。这也太狠了吧?整个上身没有一块不带红的肉,负荆请罪?
“罪臣陈树雄叩见皇上,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陈树雄叩首在地,浑身火辣辣一般疼痛。
看到陈树雄这个模样,都不忍心上前弹劾。
太残忍了。是不是亲爹啊,打的这么狠。
该来的始终要来。监察御史台一共三十名御史,出现在早朝之上的足足有二十三位,每个人手中都拿着弹劾奏章,大有不把陈嘉崇驱除出去不罢休的架势
“臣,侍御史李林甫有事启奏”
“臣,殿中侍御史李麟有事启奏”
“臣,监察侍御史…”
…..
忽然之间,出来一堆人站在两排众臣中间的空位上。陈嘉崇不用回头都知道,御史台出动了。每当一个人出列,这位位高权重的尚书右仆射嘴角抽搐一下。
风雨欲来啊!
“臣,侍御史李林甫启奏。弹劾尚书陈嘉崇右仆射十大罪状:其一,贪腐腐化,收受贿赂。开元两年,陈嘉崇任江州刺史期间,挪用公款数十万银两用于建造刺史府,离任之际又问接任刺史索要建造费用。其二,阿谀奉承,欺上瞒下。陈嘉崇担任丞相期间,府中杂役不明不白死去达九人,就连京兆府都无权管理。这些杂役亲人数次举告陈嘉崇,均无功而返。第三….第十,疏于管教,纵容犬子。臣闻昨日陈树雄竟于闹市之中大声喧哗,我父是丞相,公然授官。此子骄横跋扈如此,陈嘉崇罪大恶极。”
十大罪状,桩桩都是重罪。
陈嘉崇早已料到,没想到御史这么狠。这是置我于死地啊,不知不觉间,汗流浃背。
“臣,殿中侍御史李麟有事启奏。弹劾陈嘉崇强抢民女,纵容恶子行凶。开元八年,陈嘉崇于闹市看到一名女子身形窈窕,命府中恶仆强抢入府,然后收为妾室。女子不从,陈嘉崇不顾国法强行纳之。开元九年,陈树雄在东市当街伤人,致使一名青壮残废。事后,陈家毫无悔改之心,只丢给青壮医疗费五两银子。至今,这名青壮下落不明。昨日,陈树雄于闹市中强抢民女,一句我父是丞相,足以显露其一贯依仗权势胡作非为。恳请陛下严惩。”
“臣弹劾陈嘉佑违抗懿旨,公然藐视皇家威严….”
“臣弹劾陈嘉佑、陈嘉崇兄弟二人把持朝政…”
忽然之间,站出来数位御史弹劾,就连左领军陈嘉佑一同被弹劾。听到有人弹劾自己,陈嘉佑站出来站在中间。、
“臣,左领军将军陈嘉佑启奏陛下。至于弹劾臣的所言,当属事实不明。昨日臣在处理事务之时,有陌生人传皇后懿旨,要当场带走两人。臣当时想,这件事情臣正巧碰上,皇后深居宫里,怎么会得知?于是起了疑心,当场拿下。所谓抗旨一说纯属无稽之谈,皇后娘娘又没有宣召臣入宫,何来抗旨一说。”
狡辩,赤裸裸的狡辩。
陈嘉佑说完,郭虔瓘心里骂道,草你姥姥的,还敢狡辩?看皇上怎么收拾你。
张说鄙视陈嘉崇,从骨子里就看不起这个靠着阿谀奉承爬上来的丞相。不过陈嘉崇虽然人品差,做事还行。掌管尚书省一直兢兢业业,倒也没有出什么差错。所以张说一直没有特意针对陈嘉崇。毕竟朝堂之上难得有这么一位不管事情只想做事的丞相。
源乾曜乐了。大唐百年来数十位丞相,陈嘉崇可能是最不合格的一位。一直看陈嘉崇不顺眼的老丞相看到群臣激奋,这个老东西,今日吃不了兜着走。
李隆基不说话,暂时陷入沉默,殿上的每个人似乎都在想着什么。皇上也在等,看看还有没有人弹劾。至于弹劾的内容,不是陈年旧事就是捕风捉影。真正能做实据的,恐怕就是昨日在西市发生的事情。
强抢民女,恣意妄为。
陈嘉崇同样在等,在等御史大夫裴光庭。
朝堂争斗亦如剑客对决。先出手先发制人,后出手置人于死地。真正决定胜利的,不是前面谁的剑厉害,而是谁能刺对方致命的一招
“臣,御史大夫裴光庭弹劾陈嘉崇、陈嘉佑兄弟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