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孙氏并没有像平常一样坐在王家门前缝制衣裳。
“茂哥儿,我给你送钱来了!”
温别刚一进门,王茂便把他推了出去:“出去说,家里屋子太小,怕吵醒我娘。她才刚睡下。”
王茂眼圈底下乌黑,头发乱糟糟的,像是一夜未睡。
“发生什么事了?你娘怎么了?”温别从怀里掏出了钱袋子,“你的四百二十。”
王茂随手接过钱袋子,看都没心思看上一眼:“我爹……昨日清晨去了城外,一日一夜未归。娘她心焦,一宿没有合眼,我好不容易把她哄睡下了。”
“猛叔不是偶尔会打远猎,出去三五日吗?”
“前天晚上我说想吃野兔子,爹昨日一早就出了门,说是两个时辰就能回来。他是骑马去的,快马往返白云山只需半个时辰……”
王茂揪着自己的头发:“都怪我,说什么要吃野兔子!现在城外这么乱,我爹要是……呸呸呸!他一定吉人天相,许是被什么事情耽误了。”
“猛叔身手这么好,一定不会有事的。”
王猛是从边军退下来的老兵,边地苦寒,患了腿疾后解甲带着妻子定居了朱仙镇。他经验丰富,又有一手弓箭好把式,是附近几个镇唯一能做到一纵两禽连的猎户,城外那些灾民凑起来的野寇,绝不是他的一合之敌。
“你现在准备怎么办?在家里干等着可不像你的性子。”
“我准备出城去找我爹,城外不太平,本来我不打算告诉你的。”王茂拉住温别恳求道,“你脑子好,我想着也许只有你能找到我爹的踪迹了,你能不能帮我出出主意?”
王茂从小跟着王猛舞刀弄剑,身子骨强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弓术也达到了百步穿杨的水准。可白云山绵延数十里,他完全不知道该从何找起。
温别道:“我自然是跟你一起去的,你先别急。我问你,在山中你能否分辩方向?家中有没有避蛇虫的药粉?若遇到流寇,你能打几个人?”
“我跟着爹去过两次白云山,观草色、辩方向并无问题,避蛇虫的药粉也有。只是……我从未跟人打过架,不知道能不能打得过。”王茂脸一红。
温别捏了捏他的膀子肉,坚实有力,撂倒两三个寻常汉子应当没有问题。
“如此,我们去找顾元青,问问他愿不愿意同去。元青对毒草毒虫熟悉,那日我观他拦赵三福,力气也不小。人多一点更安全。”
两人一番计划,各自回家换了装束。
徐氏不在家,温别收拾好行囊,给徐氏留了张纸条,前往瓶儿巷与王茂碰头。
“你们现在去城外?还要去白云山?”顾元青揉着脑袋,“你们疯了吗?白云山离这里有五十里地,戌时城门就关了,这个时辰出城就要在山里过夜了!我可不想被熊瞎子当晚餐!”
颜小麒噗嗤一笑:“你不把熊瞎子大卸八块烤熊掌来吃就不错了,哪只熊瞎子这么倒霉想遇到你?”
王茂双眼放光:“顾大哥身手如此了得?那正好不过了,只要你与我们同去白云山,以后你让我往西,我绝不往东!待我死后,变成大青牛也要驮着你上天去!”
“谁稀罕你做牛做马了。”顾元青道,“现在城外灾民流寇这么多,净是麻烦!我才不去。”
“行,你要是不去,过几日记得从熊瞎子肚子里把我们挖出来,别漏下一截胳膊腿儿的,好歹给咱们留个全尸。”
“别哥儿真风趣。”马阳笃笃捣着药,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元青怎么舍得让他唯一的朋友葬身熊腹,像他说话这样刻薄的人,除了你就没人愿意当他的朋友了。”
“不会说话就别说话。”顾元青倪了师兄一眼,走到药材柜前打开一排抽屉捣鼓起来。
颜小麒回屋迅速收拾了包袱,推到顾元青怀里:“老杨家的马不错,比城南那家的马跑的快,快去快回哦!”
顾元青塞了几个药瓶在怀里,不情不愿地接过包袱。
王茂大喜:“多谢顾大哥!”
借着颜大夫的面子,三人在杨记车马行租了辆最便宜的马车,王茂刚到手的四百二十文立时花了一大半,只剩个零头。
不带马夫的价格是四百钱,带马夫的价格是六百钱,王茂会骑马,舍不得花这个钱,一咬牙决定自己驾车。
临行前顾元青去县衙报了备,按照常规流程,失踪需等满两日衙门才会派出捕快搜寻,人手紧张时甚至要等三日。因着治愈县丞及县丞夫人的事在先,张捕头大手一挥,立马拨了两个捕快李豹和丁平随他们一同出城。
丁李二位捕快参加过几次县衙组织的剿匪队,对流寇的分布比较熟悉,张捕头叮嘱几人一定要听从吩咐,不得乱跑,以免遭遇流寇。
城门口的守卫检查了捕快的腰牌,顺利放五人出城。
两名捕快行马在前,三个少年的马车跟在后头,在官道上疾疾向北而行。
官道的两侧搭着一座座草棚,这些草棚既不避风也不遮雨,每到下雨天,冰凉的雨水夹着雪子从草顶往棚子里灌,一晚上就要冻死好几个人。
那些灾民听到马车声响,纷纷从屋里跑了出来,见不是施粥米衣物的车队,眼神顿时灰败下去。
单薄的衣物挂在他们的身上,好像随时会被马车惊起的冷风吹走。
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饿得嗷嗷直哭,母亲没有奶水,只能伸出手指给婴儿吸吮。半岁多的婴儿已长了乳牙,母亲的手指被咬得出了血,指尖都烂了,她还是没有缩回手去。
“散开,散开!官府办事,都别挡着路!”
捕快的马头悬了旌旗,灾民不敢惊动官府的人,远远望着马车远去。
丁捕快挥舞着马鞭,啪啪敲击在黄土地之上,也敲击在了几个少年的心头。
温别注视着这一幕幕,开口道:“从前我不明白再不济也有官府派米派衣,灾民为何还要作乱。如今才知道,这世道,你不吃人,一场冬雨就会吃了你。”
“户部下发的赈灾钱粮被官员一层层盘剥,到这些灾民手里的十不足一。不是世道吃人,而是那些当官的吃肉喝血,是人吃了人。”顾元青道,“小时候师父请私塾教我们读书,先生说我有天赋,是从仕的苗子。我却以为当官无用,如何能以一人之力救活已经烂透了的树根?”
“还不如从医,至少能救活眼前的人。”
马车内的气氛有些沉重,如同天上乌沉沉的厚云。
他们雇的马车便宜,配的是两匹老马,跑得慢吃得多,多花了一倍时间才到了离白云山脚两里的地界。
两个捕快下了马,看了眼天色:“已是申正,不足一个半时辰太阳就要落山了,我们得加紧脚步。如若搜寻不利,也必须在天黑之前出山,在最近的驿站落脚。”
夜行山路危险重重,猛兽毒虫不说,还极易遇到流寇。
留在草棚里的灾民都是老弱病残,有力气的青壮年吃不饱,多半落草为寇,在附近的山头扎寨,以捕猎及劫掠过往商队为生。
“还有两里路就要进山了,把马车和马匹拴在隐蔽的地方。接下来我们徒步进山,免得马蹄声惊动山里的流寇。”
三个少年跟着捕快们离了官道,抄小道步行至白云山脚。
“冬日刮西北风,我爹说捕猎要在下风向,才不会惊走山里的猎物,他一定是从东南侧上的山。我依稀记得东南山脚有条小路,很隐蔽,流寇不会发现那里的。”
众人随着王茂在山脚东南侧绕了一会,找到一条被长草和枯枝覆盖的小径入口,藏于青石之后,确实隐蔽异常,轻易难以发现。
“就是这里!”王茂指着泥地上浅浅的脚印,“这是我爹的草鞋印迹,我不会认错的!娘编鞋底的手法特殊,会在鞋缘处多打一圈结,这样编出来的草鞋更耐穿。”
这条小径上的足印只有进去的一行,没有出来的。看来王猛的确是从这里进的白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