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班捕头张盛领着颜老头一行人来到位于青龙大街东侧的县衙门口,许仵作的副手大海已经候在照壁前。
“颜大夫,请随我来。”
县衙的砖墙呈八字拱卫县门,墙上贴着几张告示。
其中一张写着近有流寇出没城外,请减少出城,并初三后夜禁由一更提早至酉时四刻,还有一张写的是元月十五建福寺举行新春祈福仪式,欢迎广大信士光临。
温别匆匆瞥了一眼,低头跟在众人身后。
一迈入停尸房,一股腐烂的恶臭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冲得温别脑袋发晕。
顾元青递给他一条帕子:“死在狱里的囚犯和受刑不过的犯人都会被先挪到这里,等义庄来收。长年累月积的味儿,你捂着会好点。”
房内停着两具尸体,都用白布盖着。
大海掀开左边一具的白布:“这具就是了,许仵作马上就到。”
赵三福的尸体浑身惨白发皱,整个人看起来胀了一圈,眼睛微微睁着、双手张开,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
顾元青麻利地打开背着的药箱,掏出几个麻布包。麻布包内包着黑糊糊的药渣,还冒着热气。
他将这些布包摊开铺在尸体之上,均匀覆盖住各个部位。
稍等了一会儿,顾元青把这些麻布挪开,赵三福的尸体皮肤上呈现出大片的暗紫红色。
颜老头一扫平日懒散的模样,从上至下检查了一遍,先观后触,再将尸体翻过身来,同样检查了一遍背面。
“没有外力击打、捆缚的痕迹,身上也没有掐痕。”
他用手按压尸体的胸腹部,大量浊水从赵三福的口鼻处流出。
“死者腹有水胀,搐水入肠,并非死后坠入河中。”
颜老头接着拿出一套银针,在尸体的几个穴位上扎了几针,而后取出银针,对着光仔细分辩。
“没有中毒的迹象。”
颜老头一边说,大海一边记录在验尸簿上。
温别一手捂着鼻子,强忍着不适端详颜老头检查尸体。
“也就是说,是溺毙无异?”张盛问道。
颜老头还没答话,温别抢问道:“如果被人迷晕了推到河里,银针会变色吗?”
“一般来说不会。”颜老头颇为意外地看了温别一眼,“不错,能想到这一层。不过我的银针是特制的,对常见的麻沸散等迷药都会有反应,他不曾中过迷药。”
“应为失足落水身故,死亡时间在昨日的酉时至戌时之间。”
颜老头收起了工具,对这件事的性质盖棺定论。
“劳烦老弟特地跑一趟了。”许仵作由人搀着慢悠悠踱步过来,“就是个普通的落水案子,本来也不必请你过来。只是员外郎说什么也不信他儿子会溺水,县丞大人给他个面子。”
许仵作是县丞夫人的娘家舅子,因而一把年纪了还能在县衙挂个职。仵作的具体工作平日里都是大海一手包办的,只有牵涉到有头面的人物时,许仵作才会出面。
颜老头颔首致意:“贾鲁河底下有厚厚一层淤泥,哪怕是擅水之人,如果陷入淤泥,也有可能挣脱不出。”
许仵作摇头晃脑地抚着胡子:“水鬼索命,这是水鬼索命啊……当年开凿贾鲁河死了这么多工人,河底的冤魂要找替身,这小子遭了无妄之灾。”
温别一哆嗦,问顾元青:“你相信这世上有鬼魂吗?”
“信啊,我还见过呢。这儿不都是吗?你身后就有。”
“啊……”温别脸色煞白。
“吓你的。”
大海端来一盆水给众人净手,顾元青洒了一些水在自己和温别身上:“这是混合了香醋液和姜汁的水,能祛除尸臭。”
温别气恼地往顾元青身上洒了好几捧水,两人你泼我来我泼你,吃了颜老头一记白眼,这才安分。
张盛核对了大海记录的验尸簿,去向县丞禀报。
温别低声对顾元青道:“我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我刚看了他的指甲,也太干净了,而且身上连擦伤都没有,就好像他落水后根本没有挣扎过。”
“冬日水寒,骤然落入水里,易致手足抽筋无法动弹,挣扎不得。”顾元青道,“既然没有被人迷晕的痕迹,就是失足落水。”
温别这才放心,目光落在了另外一具尸体上。
这应该是死在牢里的犯人吧?又或者是西边逃难来的灾民?
上个月陕西行省黄河决堤,淹了大片牲畜良田,流离失所的灾民向东向南迁移,听说路上冻死饿死了数以万计的人。大批良民落草为寇,流窜劫掠。
河南行省接收了大批灾民,朱仙镇作为河南行省的重镇,灾民数量自然不少。
朱仙镇的南北两个城门特设了关卡审查灾民身份,审查无碍者由县衙负责统一安置,丢失损毁路引者暂时安置在城外。
对此镇里的百姓颇有怨言,认为城外的流寇作乱与灾民安置不无关系,纷纷上书县衙要求以安全计、拒绝接纳灾民入镇,连怀安书院的举子都已联名上书谏言。
县衙对此深感头疼,可以不顾百姓的请愿,却不愿与将来随时可能封荫的举子关系闹得太僵,只得在入城关卡上严卡,以求减少入城的灾民数量。
城外聚集的灾民多了,官府配给的粮食米肉不足,盗抢案件频发。
王茂也跟他抱怨过,由于城外治安不好,父亲只能减少出城狩猎的次数,这个年关特别难过。
不过这些距离温别的生活太远,每日酿酒、送货,闲时与顾元青和王茂打发打发时间,偶尔被徐氏抓着念几本书,他的日子一如过往闲适。
面前的两具尸体,只是平静生活里的两朵不起眼的小水花。
“县丞大人的风湿症已无大碍,大人多番与我提起,这病困扰了他十多年,多亏了颜老弟你妙手回春。大人对你的医术最放心不过,这才托我请你上门看看夫人的病症。”
温别回过神来,许仵作正在邀请颜大夫去县丞府上看诊。虽然上门的病人不多,但这些年记挂着颜老头医术的老主顾有不少,而且多是镇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颜氏正骨堂的上层基础非常扎实。
颜老头点头道:“元青,你随我去县丞府上。”
顾元青跟着颜老头跑遍了显贵的内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朱仙镇上层家宅秘辛:什么王举人一树梨花压海棠,与第三房小妾欢好时得了马上风;钱师爷的老来得子行状痴愚,五岁还在喝奶;张百户人前威风凛凛,实则惧内无比,外出作乐被妻房发现大打出手还挂了红。
县丞夫人得了病,温别自然是不便跟去的。顾元青冲着他挤了挤眼,想来县丞家里有什么鸡毛零碎的事,过不了几日他就会一清二楚了。
出了县衙,温别与颜老头告辞。
天色已晚,他决定明日早些把赢来的钱给王茂送去,这样王家也能过个好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