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和走后,巡防营迅速集结搜城。而倒在柳林里的叶素痕终于自伤痛之中缓了过来。趁着平康坊人多眼杂,他抓乱了自己的头发将自己扮作一个乞丐仓皇逃进楼坊夹角的暗巷。这里污水横溢,他倚在墙畔一身脏污如过街老鼠。见驿道之外巡防营的人陡然增多,叶素痕心想当是那东周少帝派人来找自己那宝贝妹妹,还好自己没跟那疯子公主硬碰硬。不然他俩尸体躺一块儿,那他叶素痕一世英明可就完了。
想他广寒公子最后跟一个小疯子公主同归于尽,传出去岂不是笑掉天下人的大牙?叶素痕心底暗自庆幸,却想了想若是自己于此伤重不治跟耗子一般死在暗巷里委实也不太体面。
叶素痕望着天,见那日头渐渐将玉京的天际晕成沉郁的暮红。玉京比之西魏帝都金庭城要靠北许多,因此初夏时节,玉京的黄昏极长,同海那头的西疆一般。自回归西魏之后,叶素痕再未见过如此漫长的黄昏。若他此次是来东周出游,那大可登上起云台上的杳云阁独赏垂暮山河之景。只可惜他虎落平阳,也不知自己拖着这身伤还能不能活到第二天早上。
天际渐沉,叶素痕的意识也有些飘忽起来。过多的失血令他感到寒冷与无力,但思绪却轻盈的欲逐天际。他呼了口气,似身子也轻了不少,就连疼痛也似被麻木。多年于生死间游走的经验告诉叶素痕,自己可能真的快死了,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还是他幼年被人贩贩去西疆月宫之时的事儿。
那时他不过三四岁的年纪,正是初初开始记事的时候。但他连父皇的模样还没记清,自己的父皇便因伤情沉了海。父皇沉海殉情的消息方才传来,他还没被宫人带上孝,便见燎天业火烧毁了自己的宫殿,无数的军人如潮水般涌入宫中说自己是不详的妖女所留下的妖孽要将之斩草除根。可昭华殿那么大,混乱中他被人抱着逃出了西魏皇宫。而那一夜亦是他第一次看见宫外街坊闹市,不过只看了几眼,他便被人打昏塞进了笼子,再醒来时,他已被送上了去往西疆的柳叶长船上。
每天都有孩子熬不过风浪和黑暗死去,叶素痕看着他们被丢进海里喂鱼。咬紧了牙熬过了在铁笼中上吐下泻的日子。他终于上了岸,到了西疆。
月宫作为西疆最神秘强大的杀手组织,每年都会去奴隶贩子哪儿挑选骨骼清奇的小孩送进月宫进行训练。叶素痕很幸运的被流影圣女挑中,以一锭银子的价格让他脱离了作为**的命运。最初的时候,他很敬爱那个与绝望中救赎自己的少女流影,她将珍馐美味和锦衣华服赠与孩子们,并告诉他们她从今日开始就是他们的母亲。
流影有着一头银灰色的长发和一双灰色的瞳,她总是带着莫测又混沌的甜美笑意看着自己,神秘的像是黎明之前未散的雾霭。她习惯用珠链将额发束起,并在鬓边戴上一朵新鲜的红玫瑰。她的嗓音甜美如同夜莺,会唱婉转悠扬的西疆曲调哄这孩子们入睡。
在叶素痕寻回最初的记忆之时,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个灰发灰眸鬓边一朵鲜艳玫瑰的少女。
这幻境一般的日子持续了三个月,直到有一日流影告诉他们,在月宫即将进行一个名为“播种”的仪式。她将她所谓孩子们每十人分为一组,交授他们武艺的同时亦给他们服用一种名为阿芙蓉的金黄色蜜膏。那蜜膏香甜如蜜酒,是上好的伤药,只是点上一点在伤口之上便能止疼。若将其燃烧吸入,则人可忘却一切苦痛烦恼,飘然欲仙。
她说这是她对苦难之人的馈赠,那时的叶素痕觉得进入月宫遇见流影就是对自己命运的馈赠。只是他还不知,命运所有的馈赠背后都会明码标价。
阿芙蓉是灵丹妙药没错,但若是十五日不吸入阿芙蓉,则会受万蚁噬心之苦。据月宫的传说,阿芙蓉的意思是浓郁沉艳的死亡之花。它们最喜欢扎根腐尸汲取养分,而断药之痛就仿佛是死亡之花自自己身体内部生根发芽最后钻出颅脑开出一朵花。
当“播种”进行三年后,当他们都习惯了嗅着阿芙蓉的甜香的味道入睡的时候。流影忽然就不再给他们这种神一般的药膏了。十五日后,药效以摧枯拉朽之势发作,剧烈的疼痛自身体内部炸开,很多孩子会因熬不住断药之痛以各种方式自尽。但撑过五日的孩子则会被流影赐予更多的阿芙蓉膏。
又三年之后,叶素痕十一岁。月宫的流月圣女会将他们带到西疆的雅兰图沙漠,只给他们一把刀跟一袋水和一张地图,举行一个名叫“放野”的仪式。
叶素痕茫然了,这是他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之后第一次没看见流影温柔的坐在自己身边。但流月圣女告诉他,流影就在雅兰图大漠中的某个绿洲里。叶素痕得到了一把匕首和一袋水,这是他唯一能找到流影的方式。他不知道是,他们从“播种”下活着的孩子都会被一个个渐次的从不同的地方进入沙漠,然后找到地图上标注的绿洲。
他们还不知道这次的寻找是多么残酷,只有等到水尽之时,人饥渴难耐之际,他们才会迸发出求生的本能。沙漠之中,白日气温可将人生生烤死,而夜晚却寒冷的滴水成冰。这群被放野的孩子需要不择手段的熬过最残酷的环境活着找到绿洲。雅兰图沙漠上毒蛇毒虫横行,它们是食物亦是索命的厉鬼。若是遇到同伴,他们亦可能是敌人,人在极度饥渴的环境之下,同类的血和肉就是最好的补给。
饥渴毒物和极端的环境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还是不知何时出现在沙漠中的海市蜃楼。那缥缈的绿洲浮现眼前,亡命之人不顾一切的追求希望却终究幻灭在旅途成为绝望的亡魂。
叶素痕熬了下来,一路走来他遇到四个同伴杀了四个同伴,并喝光了他们的血。
当他从沙漠中出来时,他的眼神已经不像个人。他的眼瞳永远的失去了光彩,如同清晨神秘的雾霭。他终于明白了多年前流影唇畔笑意含义。他亦知道,自己将再算不得一个人。
他将自己最信任的亲情托付给了流影,那是为人的情感。但此时自己属于人的感情已被背叛,叶素痕终于从幻梦中醒来,如同以火烧之法破了海市蜃楼一般——
他被流影骗了,这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但他不能说,他要活着,要活着回到西魏。
但还没等叶素痕喘口气,他们这从“放野”中活下来的最后二十人将会被随机分为十人一组进行生死搏杀。而最后留下来的两个人则会成为月宫的真正顶尖的杀手——
从此他们心冷如铁,心中无畏无惧。无论环境再艰难恶劣,他们总会最完美的完成刺杀。月宫用最残酷的方式将他们打磨成最锋锐的刀,他们出鞘只为饮人鲜血,他们天生就是绝世的刺客。
叶素痕看着渐渐下沉的夕阳,想起了那苍浪海上晦暗无明的牢笼,想起了阿芙蓉在自己身体内花开的感觉。他想起了自己坐在自己同伴的尸体上看着雅兰图大漠上渐渐西沉的夕阳,那绚丽的晚霞逐渐交织沉郁成与沙地上血迹一般的枯红。他收起自己的刀,向着绿洲走去。他要在绞杀中存活,更要成为月宫中唯一戒阿芙蓉膏的人。
大部分人到死都无法戒断阿芙蓉,但叶素痕却做到了。他戒断完成那日正好是他的出师之日。十五岁生日那天,他杀掉了他的养母之一,月宫前任宫主流月圣女。他取代她成了月宫中最强的人,理所应当的成为了宫主。
一直陪伴在叶素痕身侧的流影向他臣服,不仅助他打造了举世无双的柳叶长船,更助他将广寒渗透到各国。
叶素痕顺着记忆渡海归国。他不愿再做一个影子里的刺客,他想拿回应属于自己的荣耀,那是镌刻在灵魂中皇族的骄傲。
他不光要完成在绝境中的梦想,他还要更多。
——他绝不能死在这个地方。
叶素痕蓦地睁眼,思绪逐渐回笼,疼痛令他神志清醒。
天际余晖未落。他撑着墙站了起来,蹒跚的挪到巷口。他想着哪怕讨口饭也得活下去,他想要的还没得到,死在这未免太不划算。
可他刚一出巷口,便见巷子外宝马香车光灯流转。这分明还没入夜,却见着平康坊来往公卿如织。这平康坊本是男人来消遣的地方,今日却不知怎地来了许多贵族女眷。女眷们香扇扑面抚弄着自己如云发间上的珠翠,此时蓦地见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乞丐出现在人群前,不由得窃窃私语起来。
叶素痕被看的浑身尴尬,只得仰头一瞧想看看自己到了哪儿。真是巧了,自己这暗巷背后可不就是名震三国的雅馆云生结海楼么?
可还没等叶素痕感叹够,便见着一桶冷水合着两杆扫帚便往自己面上捅:“哪儿来的臭乞丐,这儿也是你能来讨饭的地儿?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贱命,就来脏了贵人的眼!”
什么贵人不贵人,我还是西魏容王呢我。叶素痕心中腹诽,可还手的力气也没有。只能硬生生的被泼了一身冷水还被那两小厮用扫帚打翻在地。
围观的贵妇公卿见状都不由得笑了起来,乞丐的狼狈与挣扎无力的滑稽像是一个极为有趣的余兴节目。
叶素痕痛苦的闭上眼,心道真是龙游浅滩被虾戏,难不成自己要被这等小厮用扫帚活活打死?这等死法,比之前两种还不如,难道当真是苍天要亡我叶素痕?
笑声愈来愈大,叶素痕抱头蜷缩,想着就算死也可千万不能破了相。可就在此时,笑声忽然停了,就连挨在自己身上的扫帚也停了。叶素痕不明所以的放下手,却看见了一截绣着白梅花的裙角,一双嵌水冰玉的绣鞋停在了自己跟前,来人声音清冷泠泠如叩玉。
“这就是名动天下的云生结海楼的作为?”
女子冷声一笑,那揍他的两个小厮竟是径直跪了下去。叶素痕缓缓抬头,看见了绝世无双的容颜。
冰肌玉骨,雪肤红唇,清冷如白梅更如谪仙。她一袭白衣,行止高华衣袂翩跹仿若流风回雪。她抱着一架乌檀木的琴,指甲被修的齐整,像是冰片一般覆在她的指尖,于光下莹润如透明。
叶素痕骤然词乏,竟再找不出一句话来形容女子。他眼中仅剩那女子一头墨发如瀑。女子不同寻常东周女子,她不束发佩簪,任由一头泼墨般的发几近奢侈的流淌在身后。
叶素痕的目光落在她娓娓垂落的发梢,直觉喉中一梗,他见女子清冷明净的瞳瞥向了自己:“今日雅会,恕不奉陪。这人,我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