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皇后区，格兰德别墅。
神父先生坐在书房里，他手上握着一支非常好看的钢笔，在一张泛黄的纸上留下一连串顺畅的笔记。那张纸看起来很明显是有年头了，它估计比这间书房里的任何一本书的年纪都要大。现在的神父先生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这说明他正享受着这难得的放松时间。
纸上写着的是：“慈爱的天父、全能的主：我们感谢赞美你!谢谢你赐给我们生命、气息和万物……”
那是克里维亚每周末做礼拜所需要用到的祷告词，而这篇祷告词每周都需要神父先生自己从头到尾复写一遍，几十年如一。
平常这个时候，不管是修女还是神父先生的妻子，包括小安琪儿在内都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但是今天与往常显然要有所不同。
“咚咚。”
敲门声响起。即便没有回过头去看，神父先生也知道是谁来了，因为就是神父先生自己把迈克叫来的。
“进来。”神父先生说。
迈克推开了书房的门，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在神父先生身后站定，他还没有说话，神父先生就说：“你先拿一把椅子坐下，等我写完了这篇祷告词，咱们再聊。”
“好的。”迈克此时的表现自然而又平淡。的确，这几个月以来在克里维亚的学习和生活让他的心态发生了相当程度上的变化。如果非要形容的话，大概就是迈克已经从一个不可知论者变成了半个信教徒这样，他能明白这篇祷告词对这个老人和这座城市来说意味着什么，所以他非常愿意等待。
书房里静得出奇，除了笔尖在纸张上留下墨痕的声音之外，就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和钟表的滴答声了。
迈克在座位上环顾四周，就像是刚走进著名文化遗产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四处看着，也看不出个名堂。
迈克突然想起来，上一次进这间书房时，他还是个潜进别墅里偷东西的小蟊贼。而现在，他已经在跟着这幢别墅的主人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神父”这样的课题了。不得不让人感慨岁月无情，时光如梭……
不久之后，神父先生放下了笔，他一边整理着那些刚刚写好的祷告词，一边和迈克说话。
“久等了，不过也好久不见了，迈克，上次你进入这间书房的事还有印象吗？哈哈哈，我可是记忆犹新呢。说起来你这段时间工作还顺利吗？”
迈克上一次进书房，还是他以流浪汉的身份进来偷东西的时候，对迈克来说那肯定是非常不愿意再去回忆的事了，一想起来他就觉得羞愧万分。至于在这个时候神父先生说这件事显然就是神父先生在取笑他了。而神父先生提到的工作自然就是潜入克劳泽集团的事情，说来自从迈克以安德烈的身份潜入进去之后，迈克也的确是有段时间没有和神父先生见面了。
“额…您就别再拿这件事来取笑我了，说起来我也的确是有段时间没有跟您一起做礼拜了，神父先生。不过工作方面最近还是蛮顺利的，各方面的证据都搜集到了不少。您也知道的，这大部分其实都还是莉莉安的功劳。”迈克一开始没敢接话，不过幸好他反应快，立马就岔开了话题，面带微笑地说。
“呵呵，你大可不必妄自菲薄。你的能力如何，我心中自然有数。”神父先生到没有一直揪着不放，看来他也只是随口一提。只见他把写好的祷告词放进了抽屉里，就转过身来对迈克说。“既然你能做到这一步，就说明当初我并没有看错人。想来之后搜集证据的工作应该是很快就可以结束了。那你有没有想过，结局应该是怎样的吗？”
迈克一下子愣住了，他显然是没听懂安尼斯瓦尔这话是什么意思。
神父先生看他这样，也就干脆直说了：“看样子是没有了，那咱们就慢慢聊吧……迈克，你知道为什么克里维亚修道院是负责处理艾德兰这座城市之中‘法律所无法触及'的事件的吗？”
“这我知道。”迈克此时的神情很严肃，他明白自己接下去要听的东西就是自己下一个阶段要去学习的内容了。“因为我们所要做的，就是维护整个艾德兰市的秩序，在一部分法律不能也无法做出公正裁决的事件上，克里维亚要做的就是维系绝对的公正。”
安尼斯瓦尔先生点了点头，随即又说：“你所说的，有一部分是对的，但是并不完全正确。”
神父先生离开了那张书桌，他也拿了一把椅子摆在迈克的正前方，与他面对面而坐。
“人们相信法律，是因为人们觉得法律在判决上能做到相对的公正。那么问题来了：假如在他们所不知道的地方，在那些‘连法律都无法做到公正’的角落里，你来告诉我，人们又怎样去获得公正呢？”
迈克先是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人们要依靠修道院的力量对吗？”
神父先生点了点头，说：“是的，克里维亚修道院不仅要处理‘法律所无法触及'的事件，也要做到‘连法律都无法做到公正’，这正是我们所要做的。”神父先生顿了一下，接着说：“但是所有人都知道，绝对的公正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人是以感情相互维系的生物，而感情会左右思想，思想影响行为，这一切就导致了我们几乎不可能完全理性的看待和处理一切事实真相。”
迈克通过几个月的学习，他的思考模式已经可以渐渐跟上安尼斯瓦尔的思路了，他说：“所以，我们要做到的不仅是处理事件，还有……理性。”
“没错。”神父先生肯定的说。“但是也正如我一开始跟你说的，因为我们是不可能让所有人满意的，所以只要做到以自己的能力所能做到的就足够了。同理，“只要做到在你自己能力之内的理性”这就是我们克里维亚修道院能够一直延续至今的根本所在了。”
迈克眉头微皱，他还在思考，思考这一切的合理性，但其实在他思考合理性的同时，也就意味着他开始接受这样的一种身份、一种职责。
“所以说，那些‘法律所无法触及'的事件，其最终的结果，其实归根结底都是由我们来决定的，我说的对吗？神父先生。”迈克很认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
“是的，迈克。”神父先生万分肯定地说，现在他的眼里满是欣赏。这个叫迈克的年轻人在这方面的确是天资聪颖，他有着他独特的才能和智慧，只需要稍加启发他就能跟上自己的思路。“这是克里维亚一直以来延续至今而没有消亡的根基所在，也是我们所秉持的仅次于信仰上帝的信念。”
“但是……但是这说不通啊，神父先生，如果法律都无法做到，凭人力又怎么可能呢？但是一直以来修女们又都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所给予的结果就真的是正确的吗？神父先生？”迈克陷入了一种逻辑的怪圈，难以自拔。
神父先生直视着他的双眼，迈克也注意到，神父先生的双眼里透露着信心、镇定和从容。“结果其实并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的选择。”神父先生说。“如果说杀人偿命，但是为自保而过失杀人或者一些特殊情况在我们看来都尚且有情可原；而当人们说某些罪罪不至死，但如果这项罪行日后引发了更为严重的伤害，那么即使判决死刑，也是正确的。我们需要依靠人性的认知去判断事件的对错，但是本质上又要做到绝对的理性，这本身就是自相矛盾的。因为法律触及不到这里，所以法律上也不可能存在这样的规则。归根结底，你需要依照自己的判断，去判断一个人的善恶对错，并由此决定……他们的命运。”
“就像是……”
“就像是上帝做的那样。”神父先生接过迈克的话。“孩子，我们不可能是上帝，更不是神之使者，但我们的所作所为，的的确确是在决定着别人的命运，而这一切都在于你的选择上。”
迈克看着神父先生，额角一滴冷汗流下，他说：“您的意思是……”
“既然是我让你去处理你自己过去留下的烂摊子，你就有权利自己决定汤姆·克劳泽的生死。”神父先生语气变得异常冷漠。“这是你的抉择，孩子。一切都取决于你的判断。”
……
当迈克重新归于平静时，神父先生已经离开了书房。
实际上，今天这堂课不仅是神父先生教导了迈克克里维亚修道院所奉行的行事准则，同时他也将潜入克劳泽集团计划的最终决定权全部交到了迈克的手上。至于这样的局面到底是神父先生对迈克的一场考验，亦或者是神父先生选择无条件相信迈克自己的判断。最终的结果在迈克想明白这些之后都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