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试到了,宪法课的考试方法是写论文。吴老师出了3道题目,由同学任选一题来写,字数不少于3000.在我们同学中多数人没写过论文,普遍感到困难较大。吴老师在课堂上说:“万事开头难。正因为你们没写过、不会写才叫你们学着写。你们是大二的学生,我不会对你们要求过高。这次论文,只要论点明确,有一定论据,阐述清楚,就基本合格。要想得高分,那就得下工夫,在论点、论据和论证方式上要有创意。”
以前,我只是在报纸和《中国青年》杂志上看过一些论文,政治学习时读过一些革命领袖的文章,自己从未写过论文。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写了。选哪个题目好呢?想来想去,最后选定的题目是《试论宪法与共同纲领的关系》。因为这个题目老师在课堂上讲过,报纸、杂志上也有类似的文章可供参考。真正提笔要写时却又感到无从下手,只好去向吴老师请教。当晚,请教如何写论文的同学很多,他就集体给大家讲述写论文的基本方法,一直讲到下晚自习。
我按照吴老师讲的基本写作方法,草拟了一个提纲,又不知道这个提纲是否合格,拿着提纲去请教吴老师,他看了以后,说:“基本框架还可以,你就按自己的思路写下去吧。”我很高兴,努力把论文写好,而交上去以后,只得了4分,心里很不是滋味。后来一打听,全年级只有少数几个学习尖子得了5分,心理也就平衡了。在后来的一次约会中,我问他:“你好吝啬,为什么论文只给我4分?”他非常认真地说:“你的文章缺乏创意,平心而论,给4分已经是宽的了。第一次写论文,能写得条理清晰算不错了。要追求真才实学,不要当分数的奴隶。”
入冬以后的第一次辅导课结束了,我和吴老师一起步出教室,他突然问我:“后天是星期天,你有时间吗?”我说:“除了看书,没别的事情。”他微笑着说:“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11点,我在老地方等你。”我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星期天,我围上吴老师送我的长围巾按时赴约。我们边走边谈,一起来到校园的一个小饭馆吃饭。他很节俭,只买了一荤一素两个菜、两碗米饭,外加一个猪肝汤。这是我们的第一次约会,是他对我的第一次宴请,也是我进大学一年多来第一次进餐馆吃饭。饭菜虽然简单,但我吃得很香。
饭后,吴老师邀我到他的住所去。他住在学校东南方向的红三楼里。这是一座教工宿舍,共三层。他住在第二层,房间靠近楼梯口。房内靠墙的两侧是两张单人床,床头各摆一个小书架和一张小书桌,面积15平方米左右。他说:“我和董成美老师住在一起,他也是教中国国家法的。以后有什么问题可以到这儿来找我。我喜欢学生提问题,因为它可以促使我去思考。”说话间,董老师回来了。我说:“我该回去了。”他把我送到楼下的楼门口,我问他:“你就一个人生活?”他点点头,苦笑了一下。我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径直往西走去。
这次约会,从言谈中我知道吴老师是个孤儿,从小父母双亡,有个姐姐与他相依为命。他是北大法律系毕业生,靠父亲的朋友资助和学校奖学金上的大学。
此后,我去过几次吴老师的住所,向他请教一些学习上的问题。他每次都非常耐心地给我答疑解惑,而后把我送到楼门口,看着我走远了,才转身回宿舍。
当年,人民大学法律系有5个教研室:法学理论教研室、国家法教研室、民法教研室、刑法教研室和法制史教研室。国家法教研室下设4个教研组:中国国家法教研组、苏联国家法教研组、人民民主国家法教研组和资产阶级国家法教研组。吴老师是中国国家法教研组的组长。
人民大学法律系国家法教研室成立于1950年年初。刚成立时是由何思敬教授当主任。1951年,当吴老师调入国家法教研室任教时,教研室主任已由杨化南老师担任。杨主任关爱年轻教师,年轻教师也很尊敬他。此时吴老师与杨主任关系不错。不久,杨主任升任系主任,国家法教研室来了一位新主任。这位主任打过游击,对敌斗争勇敢、坚定,但文化程度不高。不少教师对他的评价是不学无术,唯我独尊。有一次,新任主任跟年轻教师说:“我是来改造你们的。你们没有什么优点,是典型的资产阶级少爷。你们是为个人而奋斗,为名利而生存的。我来这里就是要让你们进行脱胎换骨的改造。”系里教师的讲稿和会上的发言都必须经过他的审阅。
吴老师毕业于北大,长期受北大民主校风的熏陶,看不惯这位主任的一些做法,曾经与几位年轻的教师私下里议论过他,再加上吴老师恃才自傲,这位主任对他大为不满。
当我们两人的交往被这位主任知道以后,他就着手干预我们的关系。
一天,我们班里的一位党员(系总支委员),可能是出于对我的关爱,也可能是受那位主任的指使,找我谈话说:“你这个年龄是可以考虑个人问题了。听人说,你经常到吴老师那里去?”
我说:“去过几次。”
她问:“你了解他吗?”
我说:“了解一些。他是单身汉,贫苦出身(当年讲出身,贫苦出身的人倍受青睐)。”
她郑重地对我说:“他曾经结过婚,后来又离了,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
她加重语气说:“他哪里是贫苦出身,他父亲是怎样的人,你知道吗?”
我说:“不知道。”
她又关切地说:“你看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跟他交往,这很危险呀。”
她的这一番谈话,让我思考和苦闷了好几天。睡不沉,吃不香,干什么都没有劲头。是呀,我怎么这样糊涂,不了解他的过去就跟他交往,这可能是很危险的。组织上找我谈话的意思很明显,是让我离开他。我很敬佩他,而且已经爱上了他,一两天不见,心里就空荡荡地,现在叫我离开他,谈何容易。他为什么不把这些往事告诉我呢?是有意隐瞒吗?转念一想,这不能怪他,我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婚恋情况,更没有问他父亲是什么人,作为一名师长,他怎么可能主动向自己的学生谈这些不愉快的往事呢?他是国家干部,人民教师,他爱我,不可能骗我,既然组织上已经把这些情况告诉我,我就应该主动找他谈谈,弄清真相。
接下来的约会中,我主动问他:“听说你结过婚,后来又离了,有这事吗?”
他坦诚地说:“有。”
我说:“能不能详细说说?”
他毫不掩饰地说:“1952年,我和一位姓潘的同学结婚了,她是福州人,读高中时,我们是同班同学,又都是班里的学习尖子,高中毕业前夕,我们订婚了。后来我们一块到上海考大学,我考入北大,她考入厦大。她不喜欢厦大所学的专业,第二年又重新考入北大化学系。我1951年毕业,她1952年毕业,毕业后她也分配到人大当老师,我们就结婚了。但是不到一年,她提出要和我离婚。我只好同意。”
我问:“你们相爱时间很长,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你是不是对她不够好?”
他说:“我们两个人事业心都特别强,各忙各的,可能是专业差别太大,没有共同话题。”他的话语带着失落和无奈。
那一刻,屋里寂静而沉闷。
我们默默地坐了一会儿,谈了一些题外话,待他心情稍好一些,我再问他:“你父亲是干什么的?”他直率地说:“我父亲是保定军官学校毕业的,在厦门一个炮台当营副,是个低级军官,49岁就病死了,他死时,我才7岁。父亲死了,没有经济来源,我们成了城市贫民。”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次约会,是我们交谈时间最长的一次,也是最压抑的一次。
结婚自由,离婚自由,这是婚姻法明文规定的。潘老师要求离婚,吴老师又能怎么样?只好和平分手。离婚是迫不得已的,他本人没有过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在我看来,从他处理这件事来看他的人品还是蛮好的。新中国成立初期,离婚和再婚的人很多,尤其是进城的老干部,在我的同学和战友中就有不少人嫁给二婚或三婚的。吴老师已经离婚了,他完全有权利再恋爱、再结婚重新组建家庭。我不会为此嫌弃他。他父亲是国民党军官,这不假,但他父亲是个低级军官,而且早已去世。如果按新中国成立前三年的经济状况来评定家庭出身的话,他应该是城市贫民。这一点他没有骗我。
长谈以后,我对他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我同情他婚姻的不幸,我们的交往依然如故。
过了几天,班里团支部有人找我谈话,说:“吴老师课讲得好,有才华,这不假,但听说这个人不靠拢组织,思想上不要求进步,这一点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她说:“你是团员,和人交往,要注意影响。”看来团组织也不同意我和他交往。这不明摆着吗?共青团是党的助手,团员应是先进分子,一个先进分子怎么能跟一个“不求进步的人”或者说“落后分子”在一起呢!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我不相信,他本人也是团员,他真的那么差劲,早就被除名了。我应该从思想上帮助他,在行动上影响他。我必须鼓励他靠拢组织,奋发上进。
再一次约会,我向吴老师讲了团员应该积极靠拢组织,应该起先锋模范作用等的道理。他觉得这两次约会我有点反常,就问我:“是不是有人找你谈话,说了我什么啦?”
“是的,党组织、团组织都找我谈话了。”我答道。
他说:“我们这边的团支部也找我谈过话了。他们说你有海外关系,要我慎重考虑。又说你身体不好,有心脏病,等等。我不怕你有海外关系,更不相信你有心脏病。”
是啊,我至今没有向他说过我的家庭情况,应该向他坦陈。我对他讲起了童年的往事:“我四岁时,父亲因家贫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去了印尼的一个重要港口城市——巨港。第二年,母亲带我漂洋过海到巨港找父亲。我父亲在巨港一个商行里当个小职员,收入低,母亲为贴补家用,常年给人做衣服,我也因此学会了缝纫。”
“在巨港,有华人办的学校吗?”他插话问。
“有。我当年就在中华小学读书。刚升上四年级,日本鬼子就来了,我们逃难到边远山区。为了生存,一年后又回到巨港。日本鬼子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我父亲在发货单上画了几个道道,日本鬼子硬说这是暗号,把我父亲抓去拷打了三天三夜,还被灌了辣椒水。后来在老乡的担保下才保住一条性命。日本鬼子还到处抓‘花姑娘’当慰安妇,我母亲怕我落入魔爪,让我女扮男装。”
“你扮得像吗?”他有点担心地问。
“不管像不像,反正我扮了3年,没有露出破绽。”
“后来呢?”他关切地问。
“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了。不久,印尼要求独立,荷兰殖民主义者不接受,双方展开了血与火的战斗。1946年年底,荷兰殖民主义者从飞机上投下多枚燃烧弹,巨港陷入火海之中,熊熊烈火烧了三天三夜,大半个城市都被烧毁了。我们从火海中逃出来,无家可归,后来在同乡会的帮助下,举家回国。那年我13岁。”我陷入凄苦之中,说不下去了。
“回国以后怎么样?”他静等了一会儿,又关切地问。
“老家贫穷,难养活一家人。第二年,我父母把我和一个小弟弟留下,又先后去香港谋生。父亲还是给商行当职员。土改划成分,我祖父被划为中农,我父亲被划为职员。1947年春回国后,我在家乡念了几个月小学,就跳了一级去镇上一所中学上初中。因为学习好,第二年被选为班长。我们班的班主任(当年称级任)叫倪镇初,是一名党的地下工作者,1949年春天离开学校去搞迎接解放的地下活动。我在他的影响下,龙岩一解放,就当兵去了。在部队当的是文艺兵,立过两次三等功。在部队里有一位首长追过我,因为我有海外关系吹了。还有几个小伙子也追过我,但他们都是单相思。”
停了片刻,我郑重地问他:“你真的不怕海外关系?”
“不怕,真的不怕。”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的身体很好,什么病也没有,信不信由你。”我接着说。
“我相信,完全相信,要不,你怎么能当体操运动员?”他的语气非常肯定。
这次谈话,彼此敞开心扉,两颗心靠得更近了。至此,我们已由相识、暗恋进入相知、相爱,只是彼此还没有挑明关系,或者说他还没有正式向我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