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走后,月娘日子过得平静如水,只是每每想起第一次见到书生的情景,那逆光而来身影便如一把利剑穿透了她的心。
书生一直当她是个不谙世事的落难少女,从未询问过她的来历。他低估了月娘,翰林院大才子许侍读最宠爱的幺女怎可能是个白丁,常以书僮身份相伴父亲左右的月娘不止善舞文弄墨,每日里耳濡目染,对朝堂政事也粗知大概。
书生珍藏的那幅美人图上有一枚古篆印章,皇家制式,朱贤烶印。
建文年间,齐王因随先祖皇帝东征西战缕获战功而居功自傲,被惠明帝贬为庶人,禁锢在应天府,朱贤烶是齐王的嫡长子,也就是齐王世子,因年幼削为平民,留居青州思过。
许家还没被抄家前,月娘就听几位老臣与父亲私下议论过齐王这件事,当今成祖皇帝登基以来,一直对齐王一家体恤有加,齐王复藩是迟早的事。想必书生此次进京,一定是复藩有望。他那样的身份,怎能与一名罪臣的女儿结为夫妇?更何况京中有一位嫡仙一样的女子痴心等待着他。“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是书生写给他心上人的誓言。月娘不想当书生和那位女子中多余出来的那个人。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书生毫无音讯,幸好书生走时为月娘留了足够的银子,足够月娘一生衣食无忧的银子。月娘的肚子渐渐有些鼓起来,虽已身怀六甲,并不如其他孕妇那样显怀,月娘吃不下什么。
这天一早,月娘雇了辆牛车去镇里医馆看郎中,每月她都会到镇里去看一趟郎中,听听医馆里的人们说说闲话,和郎中夫人打听打听镇里的新鲜事,唠唠家长里短,打发一下无聊的时光。可是有时她又觉得乏味,她对那些话题也不是很感兴趣,她也不知道想听到些什么,许是和书生无关的,她都不感兴趣。
今日人有些多,郎中夫人忙得顾不过来,月娘便无聊地坐在那排队,听旁边两个来也是来诊脉的夫人闲聊。
“听说没有,咱青州的齐王复藩了,这回来青州的可不是老齐王,而是齐王世子。”
月娘的身子僵了僵。
“我家官人前段时间押镖去青州,正赶上世子带世子妃回青州接任,那阵仗,气派极了。”
月娘的脑子轰地炸开了,她听不清那两个夫人又说了些什么,只觉得浑身冰冷,她想站起来回家,可是腿却软得像面条,旁边两个聊得正欢的夫人突然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惊叫着招呼郎中,月娘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月娘幽幽转醒,她挣扎着想坐起来,一位老妇人匆匆走过来按住她,不让她起床,眼中满是怜惜与疼爱,她的嘴一张一合地说着什么,月娘全都没听进去,她满脑子都是刚刚那两位夫人聊天的话音——世子和世子妃,青州,气派,回来了,这几个词如同魔音一样一直在她脑子里回旋。
看着月娘神智不清的样子,郎中夫人唤来郎中,给月娘扎了几针,月娘眼神清明了些,愣愣地盯着眼前这位好心的老妇人喊道:“奶娘。”郎中夫人叹了口气,为她掖了掖被角。月娘嘤嘤哭起来,奶娘已经离开好久了,怎么会是奶娘,哭着哭着,月娘又睡过去。
再次醒来,月娘有些糊涂,想不起这是在哪里,床边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和蔼地看着她,月娘辨认了好些时候,才认出这位老妇人,她是郎中的妻子。这是位慈善的老人,当她知道月娘的夫君出门远行后,每次看到月娘一个人来诊脉,总是要叮嘱她注意这注意那。
月娘感激地谢过老妇人,她觉得浑身无力,仿佛骨头都散开了,全身每一处都痛得要命,但她还想挣扎着起来回家。她现在只想一个人待在家里,什么也不想,安安静静地一个人。
月娘的手习惯地护着肚子想要起身,心却咚咚地跳起来,她惊慌地望着老妇人,眼泪一串串落下来。老妇人难过地为月娘掖了掖被角,用哄着小娃娃的语气安慰她:“别太难过,你还年轻,养好身子,以后你和你的夫君还会有很多很多的孩子。”
月娘的眼泪汹涌地冒出来,她绝望地摇头,“不会再有了,不会再有了,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有了。”声音是那样轻飘无力,语气却重如磐石。
月娘身上那股生无可恋的绝望压抑得老妇人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来,只是轻拍着月娘,希望她能快点入睡,忘却这烦恼。月娘不想给老妇人添麻烦,坚持要回家,老妇人拗不过她,只好给她雇了一辆牛车,又叮嘱一番才放她离去。
月娘回到家里,看着家里冷清的样子,泪水又忍不住落下来。她强撑着身子,引了灶里的火,为自已熬了点粥,吃了些,觉得有了些力气,又把家里打扫一遍,做完这些,早已月上中天。月娘把床上为孩子做的小衣服拿起来,就着油灯把剩下的几针针线做完,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枕边。她又找出书生送给她的银簪子,插在头上,照了照镜子,觉得自已的头发有些乱,便又松了头发,重新梳了起来,银簪被她放在一旁,没再簪上。看看自已脸色苍白,月娘又拿起胭脂轻轻扑了两下,起身换了干净的衣服,这才安心地躺在床上入睡了。
这一觉,书生再没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