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功先生跟着何见笑缓缓地走在长街上。
他们刚从早市边上的馄饨摊上走出来,一人一碗鲜虾馄饨,吃下肚之后,整个人身上都暖洋洋的,被日光一照,浑身舒坦。
“这稍微靠了北边儿,虾爬子的肉都跟江南有了区别。”何见笑用节草根剔着牙,懒懒地开口评价道。
师父瞥了他一眼,问:“方才的馄饨里,拢共也没有几颗虾子,怎么你还能尝得清楚滋味儿?”
何见笑嘿嘿一笑,“南边的虾讲究的是个鲜字,临大江,近大海,小虾米就干净,把虾子去了头往滚水里一溜,不需太久,捞出锅来撒上酱油,那叫一个鲜甜。
至于这北边大河里,黄土泥沙喂出来的虾,吃的却是个劲儿字,先生你看到那馄饨摊子老板熬的那锅老汤没有,河阳镇上过路的人,吃的就是这锅老汤的年头。虾子们连头带壳,淘洗几遍就落清水里,煮,煮沸之后去两道沫儿,捞出来沥干水,干晾着,等客人来了,馄饨熟了,白瓷碗一摆,料儿铺了底,馄饨舀出来盛碗里,熟虾子捡几粒搁上,老汤一大勺,浇下去,妥了。”
师父听着何见笑的讲述,嘴角勾了一下,道:“何少卿,还真是会吃。”
何见笑摆摆手,“苦日子过久了,别的也不图,就图着这张嘴能落个痛快。”
“通透。”师父道。
何见笑抬头看了看,伸手一指长街前边。
“南山先生,那儿,那座暖醺楼,就是我们会客的地方。”
无功先生:“你的帖子放出去,如今河阳镇里,能有多少人会来?”
“来多少不敢说,但,坐满半个暖醺楼,应该是不难的。”
二人走到暖醺楼下,无功先生抬头看了看那棕红的招牌,那富贵华丽的门面。
无功先生:“何少卿,这暖醺楼,不是一般酒楼吧?”
“河阳镇最大的,也是最贵的酒楼。当年河阳镇金殿三甲荣归故里,便是在这暖醺楼上,欢宴三日,请了整个河阳镇的老百姓吃席。当初这酒楼还叫状元楼,是那位状元老爷,饮酒尽兴,说这状元楼名字太俗,这楼里不止有个当朝状元,榜眼探花也在当中,于是大笔一挥,题了暖醺楼三个字。喏,就这仨字,您瞅瞅,跟观澜山庄门前的那几个字,是不是一样的。”
何见笑对河阳镇的事情,当真是掌握了不少。
师父微微一笑,“当时的金殿三甲,也不知是何种风采。”
“嗐,多少年前的事儿了,读书人臭老九,不都那样,骚,装。”何见笑揉了下鼻子。
师父的笑容更明显了,“何少卿,你倒是愿意说真话。不过,当年那位榜眼老爷,可就是最初的观澜剑侠啊。”
“倒也是,听说是一代风流人物,可惜咱们生得晚,无缘得见。”
师父又侧头瞧了眼面前的酒楼门面,道:“现在这暖醺楼,怕不单单是座酒楼吧,我闻着,这楼里的味道,挺香。”
“嘿嘿,南山先生,您鼻子倒是挺灵。”
何见笑凑到师父耳边,压低了嗓音,“根据我探到的消息,现在这座暖醺楼背后的正主儿,应该是那位县令老爷,楼里养了不少姐儿,前不久才刚选了花魁。用那位县令老爷的话说,这是业务拓展嘛。”
师父眼角抽了抽,他突然发现,他曾见过一面的那位县令老爷,在这河阳镇上,手是真的伸得长,纵观整座河阳县城,最大的产业,便是这座暖醺楼了。
“先生,进去吧,第二、三层,我已包下了。”何见笑请了一下,带头走进暖醺楼。
富丽堂皇的大厅内,一进门,立即就有小厮挂着笑脸迎上来。
“哎哟,何爷您来了!快楼上请,二楼三楼一早就给您腾出来了,宽敞着呢。”
何见笑从袖中摸出一小锭碎银子,随手递给了那小厮。
“记着我之前说的,有帖子的,就请他们上楼,没有帖子的,看着就不好惹的,也让他们上楼。千万别给自己找不痛快,明白么?”
“记得的,记得的!您二位小心台阶。”小厮得了赏钱,愈发眉开眼笑,引着何见笑和无功先生往楼上走。
小厮将他们引到二楼向阳的雅间,奉上茶水和点心,替他们将门帘放下,轻手轻脚地退走。
何见笑提起茶壶倒茶。
“南山先生,歇歇,还早,我估摸着,吃午饭的时候,他们才会来。”
师父接了茶,抿了一口,笑着道:“能得你帖子的,应该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主儿,人家恐怕不是冲你这顿午饭来的。”
“说不准,白吃的午餐,谁不爱呢。”何见笑耸了耸肩。
“这位施主说笑了,天底下,越是便宜的午饭,就越是应该离得远远的。”
无功先生和何见笑刚聊起来,雅间外边就很突然地传来了一声略显苍老的声音。
“贫道年轻时候也喜欢白吃,结果每次都惹出祸事,后来年纪大了,才慢慢学乖,渐渐地学会先付钱,再吃饭,别人请客,也一定要备足了礼金才敢去。”
那苍老的声音刚落,又是一道陌生的声音响起。
无功先生和何见笑对视一眼,何见笑起身来到雅间门口,慢慢抬手,掀开了门帘。
门口,站着两个男人。
左边那位光头白须,慈眉善目,一身袈裟朴素洁净。
右边那位青衫邋遢,高冠博带,眼角鱼纹细密,颌下短须凌乱。
何见笑见到他们二人的时候,挑了挑眉。
“少林寺的智清大师,青城山的了然道长,您二位,也来了河阳镇?”
那略显不羁的了然道长说:“怎么,我来的时候骑驴来的,在河边还遇上了北川寨那伙儿山贼,被他们给截了道,把我驴儿都杀了煮来吃。本来我不打算节外生枝的,但后来他们还想抢我的钱,我越想越气,就把他们那寨子给挑了。这事儿不大,但河阳镇也不大,你没收到消息?”
何见笑嘴角一抽,“收到了。”
“那你还问?”
“是,是,晚辈多嘴了。”何见笑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贫僧受了沈万山沈施主之托,前来替他寻找女儿的。”跟嘴有些碎的了然道长不同,少林来的这位智清大师就显得很礼貌了,人抬手一礼,认真地回答何见笑的疑问。
何见笑将门帘掀起,请他们二位入了雅间。
了然道长和智清大师一进门,就都转头看向了窗边桌前的无功先生。
师父迎着他俩的视线,举起茶杯,微笑着虚敬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