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不亭最终还是输了。
当然,这是毫无悬念的结果。
尽管他在最迫切的愿望当中,突破了桎梏,从至人无己境九阶圆满的状态进入了神人无功境。
但是那种本就已经油尽灯枯的情况下,他这副躯体能够挤出来的最后的一点儿上重气,根本就没办法对师父造成威胁。
耀眼的银色火焰晃动着,摇曳着,然后熄灭。
一切的声息消失。
云不亭举着右手,立在草地之上,身躯摇晃,双眼失神。
无功先生抽回了自己的右手,低头瞧了一眼,然后在裤腿上蹭了蹭。
云不亭筋疲力尽,眼前一黑,倒向前来。
师父没有避让,倒是伸出手将他在怀中揽住。
后边的机关大鹏歪着脑袋瞧着,师父口中打了个呼哨,大鹏鸟低掠过来,师父纵身,拦腰抱着云不亭跃上鸟背。
大鸟朝上一折,直飞上天,往南冥山深处窜去。
柳依依刚走回湖边小院,让身后拉着辆小板车的两只机关犬停下,就听见后方有声音响起。
她回头,见那机关大鹏从远天飞来,片刻便到了小湖上方。
机关大鹏在湖边落地,师父怀抱云不亭跳下地来。
柳依依小跑两步赶过去。
“师父……”还离着一小段路,她就有些担忧地问道。
无功先生朝前走了几步,微笑着摇摇头,“他没事儿,就是自己把自己榨干了。”
“……”柳依依走近师父身侧,伸手掰过云不亭的脸看了看,检查了下,这才让开。
“烧壶热水给他擦擦身子,这小子……破境了。”
师父说着,抱着云不亭走进了小院儿。
柳依依怔在原地,愣是没有反应过来。
是那只拉车的机关犬咕噜咕噜地小声叫了叫,才将她惊醒。
“破境了?这就……破境了?”柳依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她感觉脸上有些麻。
就像做梦一样,不亭他只用了三年时间,竟然就已经踏入了神人无功境?
这进境快得有些不正常。
而作为云不亭最亲近的人,柳依依一方面替他高兴,也替他骄傲。可是,另一方面她自己也是南冥山的弟子,同样修炼的是负青天的心法,如今她却连无己境圆满都还远远未到。
虽然柳依依很清楚,人与人之间差异是固有的,但是如果这差距太大的话,总是会无缘无故地伤害到旁人……
她吸了口气,收敛起这些不必要的情绪,转过头伸出手指了指小院东侧,对那两只机关犬道:“把板车上的残骸都送去工坊那边。”
两只机关犬接了命令,拉着板车扎扎地离去。
柳依依走回小院,看了眼一楼西厢,云不亭那间已经好些年没有人住的房间,现在门窗都被打开了。
师父从房里走出来,冲柳依依点了下头,反手指了指背后的房间,然后穿过走廊,进了中堂,上楼去了。
柳依依先去厨房烧了热水,用铜盆端了,再寻了块干净的毛巾,来到云不亭的房间。
这房间里灰尘不多,因为虽然没人居住,柳依依却时常有来打扫。
她用毛巾着了热水,拧干之后替云不亭擦了擦头面肩颈。
云不亭睡得很沉,呼吸悠长稳定,面容平静,未见痛苦神色。
柳依依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云不亭睡着的样子了。
还记得以前住在粱京城的那间简陋小屋的时候,因为云不亭睡相不好,总爱夜里踢被子,柳依依好些个夜晚都会默默醒来,去给他将被子盖好。
而不知不觉间,那个苍白的少年如今长成大男孩了。
柳依依褪了云不亭的外衣,用毛巾擦拭他线条分明,肌肉匀称的身子,因为长时间不见阳光,云不亭的皮肤很白,也很细腻。
只是现在他的身上,沾上了一层略带黏腻的灰黑色细小灰尘颗粒。
不过,云不亭的外衣长裤都没有类似的尘土沾染,这些秽物不来自外界,而应该是从云不亭的体内排出来的才对。
人的身躯是一座熔炉,他们以自身熔炼生气,诞生血气,以此拥有力量。
而随着熔炼的进程的加深,血气的积累的增长,血气的性质也会发生改变,对人身这座熔炉的要求也会更加严苛。这意味着,熔炼血气的同时,人类的身体也同时在进行着锻炼与增强。
看来,破无己境入了无功境之后,云不亭的身体也得到了进一步的洗练。
擦拭干净云不亭的上半身之后,柳依依习惯性地伸手去解他的腰带,可指尖触碰到那根黑色的棉布腰带的时候,柳依依突然停住了动作。
接着,她的脸颊上飞上一抹红霞。
云不亭,已经18岁了,不再是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拽着自己衣角步履蹒跚的小孩儿了。
六岁那年,从南边逃荒来的柳依依,在一座废弃村落的角落里扒拉出了云不亭。
那一年,大正饥荒,蛮人南下,东海海贼肆虐,正国风雨飘摇,民,不聊生。
那座养育了云不亭的小村,本就已经难以为继,在受到了一波又一波的灾民冲击劫掠之后,曾经好心给过云不亭吃喝的村民们,也沦为了灾民。随着逃难的人流,朝着北边去了。
云不亭没有跟上去,他留在那个荒村中,像个孤魂野鬼。
柳依依只是想去歇歇脚,顺便寻摸点儿吃食。食物没能找到,却找出了个大活人来。
柳依依已经记不得当她从一堆弃物垃圾中翻出一个活人小孩的时候,她心里是什么感觉了。
她只记得,自己朝他伸出手,问他“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然后那个流浪小狗一样的云不亭,抬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
柳依依当时就被击中了,她决定,从今往后,都会好好照顾他。
于是,她掏出了珍藏了好几天的一个饼子,掰开来,把大的那一半,递给了那个可怜兮兮的小云不亭。
她把他从垃圾堆里拉出来,然后转身朝前走。
小男孩就跟在小女孩的身后,一手拽着她的衣角,另一只手抓着半个饼子,啃得满脸鼻涕和眼泪。
次年,新皇赵哲登基,改年号为睿哲。
睿哲元年,大正国库搬空,新皇赵哲生生以举国之财,压下了那一场大荒灾。
而后,大正扫荡六合,日益昌隆。
睿哲5年,贤王赵舞率军北上,击退蛮族,获封镇北王,于睿哲8年凯旋。
那一年,粱京城永定街上,贤王前骑差点斩杀云不亭和柳依依,幸得无功先生出手相救。后云不亭和柳依依拜入南冥山扶摇宗。
睿哲12年,云不亭逃跑欲下南冥山,失败,破境入神人无功境。
柳依依紧了紧手中的白毛巾,脸上红霞稍散。
从捡到云不亭,到现在已经过了12年了。而此前,她却几乎没有意识到光阴这个东西。
这是一个能带来改变的奇迹,不可阻挡。
看了眼云不亭宽阔的胸膛和安静的睡姿,柳依依轻轻叹了一声。只是将他的裤管卷起,替他擦拭了两条小腿。
然后,柳依依给云不亭掖好被子,端上铜盆,关门离开了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