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拙又给郭凡和肖正平分别端上一杯热茶,然后走到张抗的身后站定。
这时,张抗已翻看完了公文袋中的文件,把它与郭凡的报告叠在一起,回首递给他身后的张拙并说道:“守拙,你现在是一县之丞,仔细地看一看,了解一下之后,再提提你的意见和看法。”
张拙恭谨地接过文件和报告,走到肖正平的下首,坐下来翻阅。
张抗端起桌上的茶杯,面色肃然,若有所思,吃了二口茶后,放下茶杯,瞧着郭凡笑问道:“郭班头,昨夜的事情发生后,你除了通过西便门城门司向兵曹公房报案之外,有没有向刑曹公房报案呀?”
郭凡被问的一愣,尬笑道:“没有,小子是秀山县署的捕快,发现匪情,小子按县署规例是向县尉大人通报案情,因在府城,当时事发地点红土坡离西便门最近,就直接向西便门城门司报告了,城门司转报了兵曹公房,今儿一早,兵曹赵大人就派人到西便门城门司拉走了贼人的尸首和押走了俘虏。”
张抗又问道:“除了口头报告之外,应该有书面报告,你的书面报告是否已经交给了兵曹公房?”
郭凡摇头答道:“书面报告已写好,还没来得及送去。”
张抗道:“老夫现在看到的书面报告是你写给法曹公房的,按你这么说,你写给兵曹公房的报告还在你手里啰。”
郭凡道:“是的,小子我写了二份报告,一份上报兵曹公房,因为小子是法曹公房征调在府城公干的捕役,暂属法曹公房辖下,另一份上报给法曹公房,二份报告我准备下午去府署送交,还未出门,肖大人来客栈找到我,直接带我来见老大人,就把报告交与了你。”
张抗道:“郭班头,你没准备给刑曹公房上报案情吗?”
郭凡嘿嘿一笑道:“没准备。”
张抗微微一笑道:“是没准备,还是没想过呢?”
郭凡黑脸一红,呐呐而道:“是没想过。”
张抗道:“郭班头,老夫知晓你为何不愿意上报刑曹公房,但是,你应当知道,朝廷规制,凡州府之内任何匪案发生,先由兵刑二曹公房初审,再由法曹复审,最后送知府大人核定结果,你既已报告了兵曹公房,也应当具文报告刑曹公房,不能厚此薄彼。至于说你因暂归法曹公房辖下,再向法曹公房书面报告一次,无可指责,这样一来就合情合理圆满无缺了,无非多写一份报告,举手之劳嘛。”
张抗这番话说得语重心长。他知道刑曹马亮与东山观黄观主、邓都管等人关系密切,是同穿一条裤子的人,昨夜的行刺又是因为郭凡抓捕钦犯周立,而被东山观邓都管所报复而发生,所以,郭凡故意遗漏不向刑曹公房报告案情,却直报兵法二曹公房,不过是以表达他的不满,这点小心思自然被张抗一眼看穿,至于郭凡心中的其它想法,张抗是否也已看破而不在此时点出来,就不得而知了。
对张抗的批评,郭凡转念一想,深以为然,原是他错了,做得不周全,不该因气盛而行事,有些欠考虑了。
想到这里,他立刻站起身来,向张抗躬身拜揖道:“多谢老大人指点批评,小子受教了!”
郭凡的做法白璧微暇,不上报刑曹公房也不是什么原则上的大错,张抗点到为止,他微笑地点点头,摆手让郭凡坐下。
他又转头向肖正平问道:“肖司书,你从刘大人那里来,对此案刘大人他有何安排和嘱咐?”
肖正平回道:“刘大人收到兵曹赵大人送过来的案情通报,鉴于案情重大,涉及到卫尉府,事情特殊而复杂,当即与赵大人商量,决定不再初审复审,而是立即组织兵法刑三曹公房会审,会审结果直报杨府尹,刘大人只嘱咐了职下一件事,就是请老大人务必查清楚那些崇州籍的贼人是否就是十年前崇州府的变兵,如果是,他们与钦犯周立有没有关联,如何关联。”
张抗道:“好,老夫会按刘大人的要求去办,三曹会审,有意思,正平,我问问你,如果让你来审理此案,你应该如何处理它?”
肖正平挺直了身子,略为思索了一下,说道:“职下的一点浅见,我认为,鹰跳峡的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证明他们已受招安的官方文件,他们仍是盗匪,因此,此案应做匪案定性来处理。”
说到这里,肖正平停顿了一下,看了张抗一眼。张抗不动于衷,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肖正平续道:“若定性为匪案,而这些贼人却是卫尉府以招安的名义引入府城的,事涉卫尉府,干系重大,寻因究底非同寻常,这方面我还没想好如何处理,因为卫尉府的招安究竟是真是假,是朝廷官方授权,还是私自操作还都无法确定,再就是,鹰跳峡中那二十几个崇州籍的人如果都是变兵,不管他们与周立是否有关联,东山观肯定会插手,卫尉府不用说,现在我们已知道东山观也难缠得很,会审之时,它们都将会给我们很大的压力和种种干扰,况且,刑曹马大人与东山观的关系非同小可,他也一定会从中掣肘,应当要做好这二方面应对的准备。”
肖正平没有明说的是,如何做好应对来自卫尉府和东山观这二方面的压力和干扰的准备,其实是法曹刘正对审理此案的一些想法,在刘正向肖正平交待此案事务的时候,有意说了出来,就是想通过肖正平之口转告张抗。
听话听音,这不是肖正平的见解而是刘正的嘱咐,对此,张抗心知肚明。
由于这件案子事涉卫尉府和可能关联到钦犯周立,从而牵涉到东山观,情形特殊复杂,按理来说此案由法曹刘正亲自审理为妥,但是眼下刘正有几件案子在手,事务繁忙,特别是钦犯周立一案,同样特殊复杂。而周立顽抗,刘正连日审讯无果,颇让他有些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分心他事,这才将此案交给张抗全权处理。当然也有另一方面的原因,刘正也是看重了张抗清廉精干、刚正不阿的正直品性,认为他有足够的能力,能够排除压力和干扰,审清此案,所以,刘正他没有为张抗预设前提,以及提出更多的意见和建议。
此刻,坐在一旁默默吃茶的郭凡,听着肖正平与张抗的对话,心里却另外在想:
兵曹公房收到西便门城门司的报告,一大早把人犯带走之后,未知会刑曹公房,速战速决,先行作出了审讯,然后将结果送去了法曹公房。那么兵曹赵大人撇开刑曹公房独自处理匪案,并先通报法曹刘大人,二人商议后即作出了兵法刑三家会审的决定,兵曹赵金桂大人如此做法,是因为此案事涉卫尉府和崇州变兵,事关重大而做出的决定吗?还是另有其它的原因呢?在郭凡看来,至少这兵曹赵金桂与刑曹马亮及法曹刘正,在关系上,兵法二曹应该更为紧密。
郭凡心中寻思着,琢磨着,不时用余光瞥一瞥轻松平静、端坐如常的张抗,又瞅一瞅神情严肃的肖正平,似乎要从他们二人脸上的神色变化中,寻找到相关的答案。
鉴于刑曹马亮与东山观邓全的关系密切,刑法二曹又是历年不和,势同水火,而今采取三曹会审的方式来审理广川府今年的首宗匪案,法曹刘正和兵曹赵金桂如此安排,明显存有联手压制刑曹公房的意思。当然取消初审复审的程序而改为一次性会审,二位大人还有另一层的深意,这一点,张抗也隐隐猜想到了。至于来自卫尉府的压力和干扰究竟会有多大的程度,张抗不清楚,而刘正所要求的审讯要件,不用专门交待,张抗也会将其列为重点。所以,三曹会审,在张抗看来,就是要排除干扰,厘清此案的来龙去脉,不纠缠细枝末节,依据事实原因,秉承公正,一气呵成,速断公案。
至此,对接下来的审讯到底该怎么做,张抗的心里差不多已有了判断,此刻,他神色轻松,慢悠悠地吃着茶,没有再与肖正平进行交流,而是把一双目光不时地向张拙瞧过去,似是在等待长子张拙张县丞阅读过所有的文件和报告后,说出他的看法和意见。
厅堂里暂时安静了下来,不时响起几声轻微的喝水声和翻动纸张窸窣声。
大约过去了一盏茶的工夫,张拙将手中所有的文件放在了茶几上,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对看着父亲大人。
他朗声说道:“大人,依职下所见,此案难就难在有卫尉府的涉入,毕竟这些鹰跳峡的贼人是以领取卫尉府编外校尉的官方文书和腰牌为由而潜入府城的,因而,首先关键是要弄清楚卫尉府招安鹰跳峡贼人的行为,是否得到了朝廷官方的批准,是否由朝廷授权卫尉府实施的招安,职下认为,招安贼匪,非无寻常,朝廷之上,府署之下,官方大事,谁都无法私相授受操作,我听说卫尉府长史招有道大人现在广川府,另外,郭班头的报告里说那位东山观邓都管邓全竟然是卫尉府统领,三品大员,既如此,招安大事,此二人不可能不知道,会审之时,事涉卫尉府,或许这二人至少有一人会到场,招安之事实情如何,大人须先查问,以求知晓实情缘由。”
肖正平在一旁频频点头,显然他赞同张拙的观点。
郭凡听到张拙说卫尉府长史在广川府时也是吃了一惊,心中推测道:这卫尉府的长史、统领、都尉和校尉都出现在了广川府,他们不应仅仅是为了秀水河码头开埠而来,从招安鹰跳峡贼人,收容藏匿钦犯周立这一系列动作行为来看,卫尉府只怕是正在谋划某件不为人知的大事。
正沉吟间,又听张抗说道:“守拙,我问你,卫尉府招安鹰跳峡贼人的行为,若是得到了朝廷批准,乃授权而行的,在此情形之下,你说该怎么审理此案?”
张拙一怔,心想:父亲大人问的对,若招安是实,贼人就不是贼人而是卫尉府的编外校尉了,编外校尉也是官方身份,涉案之人乃卫尉府的人,卫尉府名正言顺地可以插手了。
他又想了一会,皱眉说道:“我认为,从郭班头的报告以及兵曹公房审讯记录上看,鹰跳峡的人埋伏行刺谋害官府捕役是实,那么,无论鹰跳峡的贼人身份如何改变,是官也好,是匪也罢,都应追究其谋害官吏之重罪,死了的,名罪则可,活着的,应名正典刑。”
张抗不置可否,转头问郭凡道:“郭班头,你对守拙的看法和观点,有没有不同的意见。”
郭凡想了一下,说道:“对于如何审案,我没经验,没想那么多,不过,如果我来审案的话,我不会去管鹰跳峡的贼人被招安是真是假,是朝廷授权,还是私下操作,查来查去的多麻烦,万一一时查不到,还要应付一大难的压力和干扰,只怕这件案子不知会拖到几时去,很大可能就会不了了之了,如小张大人后面讲的,我不会问这些人的来历身份,只审讯调查这些人谋害官吏是否属实,若属实,名正典刑就是了。”
张抗看着郭凡,目露赞赏之色,说道:“郭小子,说得不错,守拙,正平,审理这件案子的首要方法,就是要把复杂的方面简单化,无论鹰跳峡的人究竟是贼人,还是被招安了,其实无关紧要,因为他们谋害官差是实,只要审讯落实这一点,则可定罪,又何必去调查卫尉府招安鹰跳峡的贼人,是不是真正地得到了朝廷官方的批准授权而为呢?刘大人和赵大人安排的三曹会审,目的就是要快刀斩乱麻,要求我们不要去纠缠这些贼人的身份来历,而是要抓住他们谋害官吏这一事实,穷究其情,这样才能排除干扰,一审定案。”
张抗如此解释,肖正平和张拙把案情的来龙去脉在心里前后仔细地对照一想,茅塞顿开,二人心悦诚服,神情振奋,齐齐点头。
郭凡则是恍然大悟,他这才明白兵曹赵大人审讯过贼人后,正是看到了有卫尉府这尊庞物大物横亘在前,才和法曹刘大人商量定了这么一出三曹会审的迂回大计,简简单单,一审而定。
张抗见三人明白了过来,又告诫他们道:“你们不要以为这样做会很顺利,来自于卫尉府和刑曹公房的干扰和压力必定不少,即便是三曹会审,也不可避免,正如刘大人嘱咐的那样,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
张拙朗声道:“大人,此案只要依法依规,根据事实公事公办即可,纵有万难,又有何惧!大人想必对此已胸有成竹,职下就不再置喙了。”
张拙所言归结起来也是秉公二字,父子心思倒是相合,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算是一脉相承了。
张抗看着张拙,手抚斑白长须,对他的这种态度,心里十分满意,重重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道:“正平,你作为书记员,参加会审,郭班头,你作为当事人,需要出堂询问,午饭后,我们一起回衙,联系兵刑二曹公房,马上安排会审。”
肖正平和郭凡一齐回道:“谨遵大人吩咐。”
二人相继站起身,向张抗父子分别拱手行礼,准备告辞。
张抗道:“正平,郭班头,你们二人就在老夫这里用午饭,然后一起去府衙,省得跑来跑去的,浪费时间。”
郭凡忙推辞道:“小子粗俗,不懂规矩,食量又大,恐贻笑大方,不敢叨扰。”
肖正平则道:“老太太和老夫人身体欠佳,大人家中又无仆妇帮忙,平时都是守拙弟妹一人操持家务,已忙得不可开交,我们就不留下来添乱了。”
张抗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郭班头,你饭量再大,我家的粗茶淡饭,填饱你的肚子是没问题的,也没那么多的繁文缛节,正平,一顿饭而已,多了二付碗筷,又能多出多少家务活来?就在此用饭,就这么定了。”
张拙道:“正平兄,郭班头,我早已吩咐拙荆备下二人的饭菜了。”
郭凡和肖正平互相瞅了一眼,无话可说,只得留下来吃午饭,二人齐向张抗父子揖首拜谢。
张拙把文件和报告交还给父亲,走进后堂去了。
张抗把文件和报告装进公文袋中,放在条案上。
他站起身来,招呼郭凡和肖正平道:“你二人把八仙桌往前拉开,再摆二把椅子,我们就在此地用饭。”
郭凡立即走上前,他力大,提溜起八仙桌往前居中放下,再和肖正平一起,在桌子的每一边都摆放了一张椅子。一切就绪,二人先请张抗在上首坐下吃茶。
过了一会,张拙端着一盆米饭,带着一位二十出头,荆钗布裙,容貌秀丽端庄,拎着食盒的妇人走了出来。这年青的妇人自然就是张拙的妻室了。
夫妇二人把饭盆和食盒放在八仙桌上。肖正平和郭凡急忙向张拙的妻子揖首行礼。
肖正平道:“见过弟妹。”
郭凡则道:“见过夫人。”
张拙妻子微微一笑,蹲身福了一福,算是给二人回礼,口中说道:“见过伯伯、叔叔。”
她打开食盒,拿出四付碗筷和三盘菜疏,一盘清炒鲜竹笋,一盘红烧豆腐和一盘腌萝卜,在桌上按四方摆好,拎着食盒又回转后堂去了。
张抗摆手道:“正平,郭班头,守拙,你们自己坐,自己盛饭,吃饱为止。”
他拿起饭碗,为自己盛了半碗饭,不讲客套,先吃了起来。
接着是肖正平,张拙和郭凡,人人盛了一碗饭,不序座次,分别落坐下去,闷头夹菜吃饭。
张抗吃了半碗饭,饱了,他放下碗筷,端茶来吃。肖正平和张拙虽然年轻,终究是文人,各人吃了一碗饭即够,剩下的大半盆米饭和一多半的菜蔬全部扫进了郭凡的肚子。
张抗放下茶杯,起身去后堂。张拙将桌上的碗盘竹筷收进饭盆,端着饭盆也走去后堂。
没等肖正平和郭凡吃完一杯茶,张抗头戴乌纱,脚蹬皂靴,换穿了一身青色的官服,一扫憔悴之色,精精神神地出来了。
他拿起条案上的公文袋,收入袖中,面色肃然地对二人说道:“正平,郭班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