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凡在砖石堆上抱刀而坐，目光远眺，越过层层叠叠的灌木杂草，向西便门大道方向望去，凝神静待另外四位前去秀山客栈偷袭的鹰跳峡的贼人返回。
山风微微，露水浸衣。
红土坡上，昔日的行刑之地，在过往的基础上，又增添了三具冷冰冰的尸体。这些倒卧在杂草丛中、乱石之上的贼人，身下鲜血仍在汩汩流出，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味渐渐地弥漫开来，为朦朦胧胧的月色涂抹上了一层阴惨惨的色调。
未待一刻，西便门大道上骤然响起了几声犬吠，接着出现了几道朦胧的人影，正向着红土坡快速移动而来。转眼间，几道人影已变得清晰可辨，共是四条黑衣大汉并排而行，人人手持钢刀，刀光闪动耀目，杀气迸射。
这是偷袭秀山客栈无果返回的贼人，未在编在册的卫尉府编外校尉们，由姓宋的头儿领着，出现在了郭凡的视线里。
郭凡心道:终于来了。
他提刀而起，高大魁梧的身躯立于乱石堆上，挺拔如松，月光映照，居高临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四条黑衣大汉急冲冲地来到红土坡下，突然望见坡顶上正矗立着一道高大的人影，吃了一惊，有人发出一声惊呼，四人身形仿佛如急刹车似的，猛地一顿，全部停了下来，一齐抬眼向上打量细观。
只见坡上之人，身躯魁梧挺拔，手提一柄直刀，寒光闪闪，凛然生威，虽然无法辨清五官面容，但身形陌生，细细观瞧之后，即知此人非是他们同伙之人。
四人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了一会，其中一人跨前二步，高声叫道:“尊驾是什么人?是不是秀山县衙的郭捕头?”
喊叫之人的官话说的不是纯熟流利，含有重重的地方口音，听起来曲里拐弯的，颇为怪异。
郭凡见其身形依稀熟识，心中默想，此人可能就是姓宋的那位头领了。
他扬声说道:“宋头儿吧，秀山郭凡在此专门等候各位，上来吧!”
那宋头儿重重地哼了一声，没有接话，回首叽叽咕噜、吧啦吧啦地说了几句。他说的是异地他乡方言，声音轻，又隔得远，郭凡没听清楚他具体说些什么。接着，其他三人，你一言，我一语，也各自回复几句，噼里啪啦，大家说的都是同样的语言，可惜郭凡听不清更听不懂他们说话的内容，然而，看情形也知道他们在商量什么事。
郭凡心念电转:这四人到了红土坡下，突然发现坡上只有我一人，而他们的同伙却不见踪影，不用想，也能猜到原在坡上埋伏的那几位同伙已然不幸。那么，现在他们只有四人，我们却有五人，除我现身之外，他们定然会猜想另外的四人还不知在哪儿埋伏他们呢，形势已然倒转，他们人少力弱，于他们不利，如此看来，此时此刻，姓宋的这伙人犹疑不进，聚首商量，只怕要跑!
郭凡心道:你们这群狗贼，既然来了，就岂能容你们跑掉?
于是，郭凡再高声喊道:“姓宋的，你们不上来，你郭爷爷可就要下去了。”
说完，如大鹏展翅般，张开双臂，猛扑而下。一双足尖在山道的石板上急速轻点飞纵，二十来丈的坡高，数十丈长的蜿蜒距离，片刻间，被郭凡甩在了身后。
宋头儿四人闻言震惊，尚未作出反应之际，郭凡已如一只大鸟般飞扑下坡，转瞬即至他们的面前。四人大骇，唰地举刀，四把钢刀刀尖前指，如半月形状围住了郭凡。
郭凡面对刀丛，毫无表情，扫了一眼宋头儿四人。但见他们黑衣劲装，黑衣蒙面，经过短暂的慌乱之后，迅速镇定了下来，人人目露凶光，平举一把雪亮的腰刀，二二呼应而站，身上散出一股悍不畏死的气势。
红土坡下，大道尽头，此刻杀气阵阵冲天而起，使得淡月潜形，遁入一方浓云之中，街巷狗犬缩头蜷伏，屏息静气，吓得不敢乱吠。
郭凡心道:鹰跳峡的一伙土匪竟然训练有素，熟悉战阵，战意高昂，不是一般的乌合之众，难怪官府屡剿不灭，嚣张至今。
郭凡挥刀向前，直刀如风，连续劈出了四刀。四把腰刀迭次与直刀相交，当当当当四声齐响，溅出四点火星，四位黑衣汉子手臂各自一震，齐齐退了一步，四人眼中都流露惊骇之色。
郭凡一刀逼退四人，便已知四人武艺高低，与适才红土坡上交手的四人在伯仲之间，不堪他全力一击。他正想快刀斩乱麻，拿下眼前四敌之时，却忽地收刀而回，往后退了一步，持刀而立。
这时，张三和周四从红土坡左边的树丛中大踏步走了出来。接着风五和江六从红土坡右边快步冲了出来。四位秀山的捕快，手握直刀，从左右两边围住了鹰跳峡的四条贼汉子。
郭凡道:“各位哥哥，人交给你们了，死活不论。”
张三等人在西山四周等了快一个时辰，贼影未见，早已等得不耐烦，听到红土坡下的动静，立马赶了过来，此刻一言不发，挥刀即上。一人随机找准一人，直刀和腰刀相拼，乒乒乓乓，捉对儿厮杀。
郭凡置身战斗圈外，看着圈中八人你来我往，过了二招，便知道鹰跳峡的这四条贼汉子不是张三等人的对手。他掂记着坡上昏晕的李柱此刻是否清醒，可别让他醒转趁机跑了，转身上坡，刚走一半，就听到身后有人发出凄厉惨叫。他回首一瞧，是风五的对手中刀，轰然倒下。
郭凡仍往坡顶走去，身后惨叫声连连响起，他没再回头，直走到李柱跟前，见他仍昏晕未醒，一把抓住李柱的腰带，把他拎了起来，提溜着转身下坡。
此时，坡下战斗已经停止，鹰跳峡的四条贼汉子血葫芦似的，横七竖八倒了一地。张三等人肃然而立，脸上身上被飞溅的鲜血沾染得斑斑点点，手中直刀丝丝鲜血自刀身两面顺流而下，汇聚于刀尖，点点滴滴，悄然落在脚边。
郭凡走到坡下，把李柱放下，收刀回鞘，走上前，一一察看僵卧在血泊之中的鹰跳峡贼人。
那姓宋的头儿胸口中了二刀，心脏左右各留下一大一小两个血窟窿，瘆人之极，从伤口上看，他死在江六的刀下。其余三人身上刀口纵横，皮肉翻卷，鲜血横流，感觉不到口鼻间一丝丝气息。
郭凡问道:“他们都死了吗?”
张三道:“死了三个，重伤了一个，我没下死手，想留着他的性命问问他们的来历。”
郭凡点头道:“好，张三哥，你把重伤者的血止了，伤口包扎一下，希望他能挺过去，留下一命，各位哥哥，咱们厮杀了二场，人喊狗叫，闹出的动静怕是已经惊动了这周边的住户，周四哥，你马上赶去西便门，将我们在红土坡发现了鹰跳峡一伙潜入府城的贼寇，杀死了六人，重伤一人，活捉一人的情况报告给城门领大人，请他带兵卒来这里察看匪情，处理善后。”
周四惊道:“班头，偷袭埋伏我们是鹰跳峡的贼人?”
郭凡道:“是的，我留了个活口，就是我拎下来的这位，审了他一回，他招认他们都是鹰跳峡的贼人，昨日潜入到了府城，具体的，现下没时间细说，你快去吧。”
周四应诺，转身飞奔而去。
张三为被他杀伤的贼人止血包扎完毕，伸手在贼人鼻孔下探了探气息，又摸了摸他颈间动脉。
一旁的江六问道:“张三哥，此人能活吗?”
张三起身说道:“此贼是昏过去了，暂时死不了，等一会再给他上些伤药，估计能保下命来。”
风五疑道:“班头，你已审过那贼子，确认他们是鹰跳峡的贼人，但是，咱们与鹰跳峡的贼人向来无冤无仇，他们为什么巴巴地跑来府城暗杀咱们?”
张三和江六心中也存有此疑问，听风五问了出来，二人目含疑惑，向郭凡瞧了过去。
郭凡道:“说来凑巧，我在秀峰茶楼请小丁吃茶，快要离开时，东山观邓全的亲随邓杰领着二个人也来秀峰茶楼吃茶，其中一个就是被小六哥杀死的这位宋头儿，他们就在我隔壁，一言一语，我听了个真真切切，没想到卫尉府已把鹰跳峡的贼人招安了，鹰跳峡的贼人变成了卫尉府的编外校尉，这八个人昨日入府城，说是来领卫尉府的文书腰牌的，文书腰牌还未领到，先被邓全安排他们来暗杀咱们的。”
然后，郭凡把在秀峰茶楼和红土坡上审问贼人李柱的详情叙述了一遍。
鹰跳峡的贼人变成了卫尉府的编外校尉，杀人放火的贼寇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天子百官的亲军?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让人匪夷所思，难以想象的事，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秀山捕快们的眼前。
风五和张三、江六面面相觑，惊诧不已，心中均想:如此说来，咱们杀的不是贼人，而是官军校尉了?虽说是编外校尉，不算在编在册的正式官军，那至少也不是贼匪的身份了。杀匪、杀盗，杀之有理，杀之有功有赏。杀平民、杀官军，则是有罪了，且是不可赦的死罪!
三人一会儿惶惑，一会儿茫然，心里乱糟糟的如同被塞了一团乱麻，愣在当地，突然感觉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郭凡呵呵一笑道:“哥哥们，朝廷官府招安山匪贼寇，是非同小可的大事，历来官样文章做足，堂而皇之，隆而重之的，相反，卫尉府对鹰跳峡贼人的这次招安，官府明面上没有一丝的动静，神不知鬼不觉的，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三人心头一震，若有所思。
郭凡续道:“卫尉府的这次招安，从我得到的信息分析，我敢肯定它没有得到朝廷兵部和吏部正式的批准与承认，应该是卫尉府私下操作的，所以才弄出来这么一个不伦不类，既不在编，也不在册的所谓编外校尉，名义上鹰跳峡的贼人被招安了，但是只要没有朝廷兵部和吏部正式的文书和腰牌可以证明，那么贼匪的身份实质上就没有任何的改变。”
至此，三人恍然明白过来。
张三叫道:“着啊!没有得到正式承认，不在编不在册，就不可能有正式的官方文书和证明身份的官方腰牌，没有这些东西，他们就是贼匪，咱们做捕快的杀贼，那是理所应当，有功当赏的义务责任。”
风五冷然说道:“班头，卫尉府闹这么一出，名义上招安了一伙子的强盗土匪，怕是别有用心吧。”
张三冷笑道:“风老五，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有了他们，多少暗地里的勾当就不愁没人替他们去做了，像这次派他们来杀咱们不就是明证吗?”
江六挥着手中直刀，狠狠地叫道:“就因为咱们抓了钦犯周立，邓全这狗日的又是告咱们的黑状，又是派这些贼人偷偷摸摸地来暗杀咱们，他奶奶的，赶明儿，咱们杀上鹰跳峡去，把这些狗爪子一个个全给剁了。”
郭凡冷冷说道:“鹰跳峡贼人的这笔账肯定是要算的，眼下咱们就有这么个机会，鹰跳峡的贼人杀进了广川府城，骇人听闻，这一篇大文章，做好了，咱们可是要好好地出一口鸟气!”
张三拍手道:“班头，好!好!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们暗中来，咱们明着去，难怪你叫周老四去向城门领报案，鹰跳峡的贼人都已杀进府城了，怕是全广川府的大人老爷们知道了都会慌了神了吧。”
听张三这么一说，风五和江六心中一亮，明白了郭凡的想法和打算，挥刀拍手，呵呵、嘿嘿地笑起来。
忽然，离红土坡不远，一箭之地开外，西便门大道的左边巷子里响起了阵阵的狗叫，郭凡他们转头一齐望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从巷子里快步走出来一连串的人影，铿锵哗啦地向郭凡他们急步而来，月光黯淡，街影昏暗，身形难辨。
张三高叫道:“是周老四吗?”
匆匆走近的这队人马中，立刻响起了周四的回音:“不是我是谁?班头，赵大人亲自领兵来啦!”
随着周四的话音落下，一行纵队，身披盔甲持枪挎刀的官兵显出了他们清晰的身形。
郭凡定睛一看，走在队伍前头的是一位面目依稀，中等个头的武官，软甲外罩八品犀牛补服官袍，腰挎直刀，大步豪迈。周四则紧跟其后，再之后则是一长溜十位西便城门守卒。
郭凡忙迎上前去，拱手施礼报名道:“秀山县署一级捕快，三班捕头，郭凡见过赵大人。”
走在头里的西便门城门领赵大人高笑道:“哈哈~，秀山郭班头，鼎鼎大名，我赵国勇今夜有幸得见，意外之喜，荣幸之至!”
二人走近，停下脚步，互相拱手，同时各自仔细着打量了对方一眼。
郭凡见赵国勇大眼高鼻阔嘴，胲下一圈黑须，浓密黝亮，个头虽然不高，但虎背熊腰，目光锐利，是个精悍武勇的青年汉子。
赵国勇则见郭凡粗眉大眼，棱角分明，身躯高大魁梧有如铁塔，巍然矗立，背着一把直刀，目光深沉，亮如灿星，心中赞道:好一位年轻的大汉，果然不俗。
彼此之间顿生好感，一见如故。
赵国勇回头朗声叫道:“兄弟们，眼前这位汉子，就是我常向你们提起的秀山郭班头，快上来拜见拜见!”
呼的一声，赵国勇身后的十名士卒散开两边，然后，一个一个依次上前拜见郭凡。区区守门兵卒，与郭凡见礼时，言语热情，恭谨实恳，进退有矩，表现不俗，显示赵国勇治下极严，训练有方。
郭凡心里不由得对西便门的城门守卒刮目相看起来，他不矜不慢，微笑着一一回礼，谦逊道谢。
随后回头也叫张三、风五和江六上来与赵国勇和其手下士卒见面表礼，互相认识。
赵国勇道:“郭班头，听周捕头说，你们在此杀了潜入府城的几个鹰跳峡贼人是吗?”
郭凡道:“是的，鹰跳峡的贼人被我偶然碰上了，也是巧合，发生在西便门附近，贼人凶悍，有备而来，来不及通知你们，我们几个就先动了手，但是事关匪情，又是发生在堂堂的府城之内，性质十分严重，不敢不报，我便马上叫周捕头去请你过来察看，如何处理善后，还请赵大人示下。”
赵国勇问道:“郭班头，周捕头匆匆忙忙的，说的不详细，具体是个什么情形?你再给说说。”
郭凡点头道:“好，赵大人，请这边来。”
他转身往红土坡下面走去，赵国勇招呼士卒一起跟了过去。
走出七八步，赵国勇看见地上直挺挺地躺了五位男子，二人面上蒙着黑巾，除一人之外，其余四人身上伤口纵横，浑身上下鲜血染透，腥气阵阵冲鼻。
郭凡道:“赵大人，这次发现的鹰跳峡贼人，合共八人，被我们杀了六人，重伤一人，俘虏一人，眼前这里有五人，另有三人被杀死在坡顶上，据俘虏交代，他们是昨日潜入府城的。”
赵国勇神情凝重，脸上肃然，对郭凡说道:“郭班头，府城里突然出现了如此多的贼人，委实事情重大，非同小可，现在不管死的活的，先把他们弄去我那边，你们也去我那里歇息歇息，今儿一大早，我去报告兵曹赵大人，请他定夺，估计你也要去向刑曹公房具报吧。”
郭凡道:“事关贼匪进城，我要亲自直报法曹公房。”
赵国勇道:“事不宜迟，我们动手，带人回西便门。”
他当即下令道:“李泰，你带五人上坡去将那三人抬下来，唐刚，你们二人抬一个，郭班头，剩下的交给你们了。”
士卒队伍中应声走出来一精壮士兵，他点指招呼了身边五人，带领他们快跑上坡。剩余四人，则在唐刚的指挥下，二人对付一个，抬起了二具贼人尸首。
郭凡拱手应诺，吩咐张三他们负责扛抬另外的死者和伤者，他负责俘虏李柱。
恰在这时，李柱悠悠醒转，忍着脖颈的肿痛，睁眼瞧见周围兵卒官差们人来人往，正在打扫现场，扛抬死尸，然后二人抬一个，陆陆续续地往西便门方向而去，顿时吓得他不敢乱动。
郭凡走到他身前，瞧见他已醒来，冷声说道:“起来吧，自己走。”
李柱忙挣扎着站起，垂头丧气，颤颤抖抖、摇摇晃晃地迈着小步，跟在张三和周四的后面向前走去。
郭凡抬头瞧见红土坡顶上，李泰六人抬着三具贼人尸首正在下坡，跟赵国勇打个招呼，缀在李柱的身后，不紧不慢地走进了西便门大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