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将过,夜色正浓,大街小巷冷冷清清,行人绝迹。偶尔可见临街人家门脸上挂着的大灯笼在夜风中晃荡,黄色的光影摇曳变幻,数着郭凡急速的脚步。
西山虽名为山,实则由几个小山包以及十数道高矮不一,大小不同的土坡组成。因死刑犯取决之地红土坡的曾经存在,即使行刑场所已经迁至北直门外的青竹林,西山一片仍被市民百姓视为凶地,不仅无人居住,平时也鲜少有人出入其间,山坡之上长满了半人高的灌木杂草,狐鼠蛇虫遍地皆是,随处可见。
经过小半个时辰的紧赶快走之后,郭凡来到了西山脚下。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此时,一轮偏西的圆月透过一层白白的薄云,向大地投射下淡淡的清辉,地上一切景物在这层薄如轻纱的月影中显出了自己独有的轮廓,变得朦胧可见。
郭凡纵目扫视,在他的左首边远远能见一道长长高大耸峙的黢黑的影子,那是城墙了,那么他所在的大街应该就是西便门大道。眼前一道山坡突兀而起,约有二十来丈高,由下往上灌木丛生,杂草遍布。脚下一条石板路,在灌木丛中,杂草之间,曲折蜿蜒,直到坡顶上面一堵垮了小半边的矮墙之下,隐没不见。
他凝神静听,耳边无风,四处虫儿低吟,鼠子悉窣。
郭凡不清楚面前的这道土坡是否就是红土坡,月影朦胧,山体昏暗,不足以清楚地分辨土地颜色。
他反手拔出直刀,紧握手中,踏着石板杂草,穿行于灌木丛中,全神戒备,一步一步地上了坡顶,来到矮墙之前站定。
淡淡的月光映照墙面,留下半截虚影,矮墙根下堆着一大堆的破砖烂石,七八根粗大木头散乱其上,另有二根隔着那堆砖石,直愣愣地竖着。看得出来,此处曾经搭建了一座行刑台,长久废弃不用,早已坍塌了。
郭凡在乱石堆前凝神静站了一会儿,于风声草声虫声之中,听到了矮墙后面,一道极细极细的呼吸声。
他募地大喝道:“藏头露尾的家伙,滚出来吧!”
大喝之声撞到墙上,嗡嗡回响,袅袅不绝。
忽然矮墙后面响起一男子的嘎嘎冷笑声,接着,他冷冷地说道:“郭捕头,你来晚了。”
郭凡道:“不早不晚,杀你正合适。”
那男子沉声说道:“听人说秀山郭捕头胆大包天,果然不错,你想死,我会成全你的,待我的人先打发了你的那几个脓包手下之后,自然就轮到你。”
郭凡笑道:“呵呵!自以为是,盲目自大的缩头乌龟,郭爷爷懒得跟你废话,受死吧!”
受死吧,三字甫一出口,郭凡右脚掌已挑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脚背猛然使力,却向右手边一箭地开外的一丛灌木踢去,呼地一声,石头似奔雷般轰入树枝丛中,即见一道寒光闪耀飞起,刷的一声,击在砖石之上,碎石块四处飞溅。接着,从灌木丛里猛地蹿出来一个黑衣劲装的男子,他黑巾蒙面,只露二个眼珠,胸前横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大砍刀,待冲到郭凡身旁不及丈远时,忽地止步立定,大刀往前递出,护住前胸小腹。
郭凡扫了左边丛丛兀立的杂草一眼,喝道:“狗日的,既然都来了,就别做缩头乌龟了,没得让人笑话,都给你郭爷爷滚出来吧!”
话音刚落下,郭凡左手边,距他三四丈远的杂草堆里呼地站起来一位黑巾蒙面劲装灰衣汉子,手持双刀,嘿嘿冷笑,一步一步向郭凡走去。
与此同时,郭凡身后的来路上,脚步声噔噔乱响,转眼间飞奔上来一位瘦长劲装汉子,也是黑巾蒙面,双手紧握着一把鬼头大刀。
三位持刀蒙面劲装汉子,分左分右以及身后,站在距离郭凡约摸一丈之内,杀气腾腾地围住了郭凡,如对大敌。
郭凡毫不理睬围在自己身旁的三位持刀蒙面汉子,双眼盯着对面的矮墙,口含不屑地说道:“哼!装神弄鬼,可笑之极!蹲墙根的狗贼,还要郭爷爷请你现形吗?”
不声不响,从矮墙的垮塌处升起一个瘦高的身影,他也是劲装结束,也是手握大刀,也是黑巾蒙面,二个眼珠子里射出二道恶狠狠的目光盯着郭凡。
郭凡用心感知了一下四周,一轮淡月之下,矮墙边上、乱石堆里、灌木丛中、杂草之间,除风吹叶翻草动之外,一片平静,再无他人埋伏的气息,看来只有眼前身后后左右四位持刀蒙面的汉子合围自己了。
郭凡道:“今夜月圆,红土坡上,埋骨之所,合当杀人,杀!”
最后一个杀字吼出时,他人已转身,直扑向前,手中直刀倏地如枪刺出。举着鬼头大刀的汉子刚刚踏步跃上,惊见对方直刀临身,寒光闪闪,迅雷不及掩耳,他忙挥刀向下挡格,却早已不及,胸口一阵剧痛,一把锋利的直刀已将他身躯洞穿。那汉子惨呼出声,凄厉的尖叫声在静夜之中骤然响起,划破长空,令人毛骨悚然。
郭凡直刀回收,带出一道鲜血,喷射而出。那汉子直挺挺向前扑倒,嘭地砸在地上,鬼头大刀掉在砖石上,当啷啷作响。
郭凡顺势侧转,向拿大砍刀的蒙面汉子扑去。
转瞬之间,在前面左右的蒙面汉子尚未反应过来之时,郭凡已杀一人。同伴临死发出的惨叫,刺得三人神魂俱丧,随即勃然大怒,人人挥舞手中钢刀向郭凡扑了过去。
拿大砍刀的汉子,身形刚刚启动,郭凡手中的直刀已到身前,刀气扑面,杀意凛然。那汉子心中大骇,手中大砍刀已挥砍扑空,回收格挡已然不及,身子急忙侧让,间不容发之际,堪堪让过郭凡手中的直刀。岂知,郭凡直刀挥出之际,早已暗中拨出腰中匕首在手,趁两人身躯交错相让之时,手中匕首闪电般地直送刺入那汉子的腰胁,直至没柄。那汉子狂吼一声,摔倒在地,瞪眼气绝。
郭凡料敌之先,便巧不使力,以极快之速度,先发制人,于电光火石之间,杀掉了二人。
在秀山客栈,郭凡遭遇偷袭,虽则来人的目的只是为了传讯,但是,郭凡在猝不及防的情形下,差点中招,使他心中高度警惕,视即将交手之人为劲敌,是以开始对敌之时,便毫不保留,使出全部本领和手段,全力以赴。
从眼前战果来看,郭凡似乎高估了敌人的本事。敌人先他埋伏于红土坡上,以逸待劳,气势汹汹,合围于他。岂知刚一动手,郭凡只用了二招,伏击之敌,四人之中顷刻间便死了一半,犹如土鸡瓦狗一般,出乎郭凡意料之外,为此,郭凡心中微感失望。
恰恰相反,使双刀和使直刀的蒙面汉子则是一击落空,而又有一名伙伴当即丧生郭凡刀下,二人皆是惊骇莫名,心中寒气大冒,陡生惧意,是战是退,逡巡未定。
郭凡毫不犹豫,翻身跃起,如虎跳险崖,临空下击,一把直刀雷霆万钧般地砍向那使直刀的瘦长汉子的头颅。那瘦长汉子躲闪退避皆不及,亡魂大冒,忙使直刀横在面前,全力抵挡。
双刀相交,铿然作响,火花四溅,灿然生光。郭凡巨力轰下,那瘦长汉子力有不逮,手中直刀被荡开一旁,一颗头颅突显在郭凡的直刀之下。郭凡手中直刀刀锋自其额头面部胸膛而至腹部,顺势在那瘦长汉子身上倏地划过,几乎将他劈成了两半。那瘦长汉子脸上黑巾分成二片,轻飘飘地落下,额上口鼻脸颊一破两半,一张瘦脸瞬间被汩汩流出的鲜血染红,胸口血肉翻卷,下腹部破裂,鼓冒出一捧白花花的肠子,身躯僵硬挺直往后轰然倒下。
双刀走空,眼看瘦长汉子在自己的面前又被人秒杀,且死状极惨,顿时,那使双刀的汉子吓呆了。
他原以为有他们四位好手,五把钢刀,伏击一位衙门中的年轻捕役,纵然是这位捕役姓郭,鼎鼎大名,武艺不俗,他们也并没有放在眼里,自以为凭他们四人的围攻,杀了这位郭捕头,定然十拿九稳,板上钉钉。岂料,自从他们现身对敌开始,仅仅三个照面,郭捕头的衣边都没挨着,就已死三活一,他们确实如当面这位郭捕头说的,盲目自大,自以为是,显得十分可笑。现在看来,两相对比,武力如此悬殊,即使围攻的人再多一倍,只怕也不是这位郭捕头的对手。所以,战亦死,退亦死,逃更得死,总之,今夜是难逃一死了。
那使双刀的汉子越想越怕,越怕越悔,越悔又越想,越想又更感害怕,种种情绪在心里纠结如陀螺似的不停旋转。
眼看着郭捕头手中刀光闪闪直奔自己头顶而来,刀上杀气纵横笼罩己身,整个人如坠冰窖。他恐惧至极,眼含绝望,额上冒汗,双腿打颤,体似筛糠,手中双刀握之不住,唰地掉在了地上。
正当死神降临,千钧一发之际,这位没了双刀的蒙面汉子,膝盖一软,扑嗵,双腿忽地跪了下来,颤声高叫道:“郭捕头,饶命!饶命!”
郭凡手中直刀在此人头上三寸处,硬生生地停住了。
郭凡冷声说道:“饶你可以,先把你脸上的黑巾去了,让我看看你究竟是谁!”
那汉子二话没说,立即扯下蒙面的黑巾,一张鼻直口方,胲下短须的国字脸暴露在了淡淡的月色之中,看他年纪应在三十上下。
郭凡收刀回到胸前,说道:“你起来吧,我不习惯别人跪在我面前。”
那男子闻言即喜,知道自己已暂无性命之忧,急忙站起,说道:“多谢郭捕头不杀之恩!”
郭凡面无表情,肃然道:“杀不杀你,还得看你说不说实话,我现在问你,你须老老实实地回答,若有半点谎言,我一刀斩下你的狗头!”
“是!是!我一定老实回答,保住狗头。”那汉子恭恭谨谨,忙不迭地应道。
郭凡道:“我问你姓名,藉贯,来自哪里?为何要来杀我?”
那汉子道:“在下姓李,李柱,也有叫我柱子的,广川本地人,我从鹰跳峡来,今天上午刚到的府城,吃过晚饭后,我们魏头儿,就是差一点被郭捕头开膛破肚的那位,忽然通知我说,要我跟他来红土坡上伏杀一位姓郭的捕头,就是郭捕头你了。”
听到鹰跳峡,郭凡心里咯噔一下,双眉一抬,目露寒光,喝道:“你们竟然是鹰跳峡的贼匪?当真死有余辜。”
李柱急道:“不,不,不!以前是贼匪,现在不是了,我们已被招安了。”
“招安?”郭凡大吃一惊,叫道。
李柱眨巴眨巴眼道:“是呀!我们都被招安了,已经是卫尉府的编外校尉了,昨天卫尉府的邓都尉大人在山上刚刚宣布的,还发了赏银,我们这次来府城就是来领卫尉府的文书腰牌的。”
说着颇有些得意似的,待看到郭凡一双利眼冷冷瞅着他时,李柱忽然意识到眼下他已是阶下之囚的身份,是死是活,尚且未知,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
卫尉府没有动用武力,出兵剿灭鹰跳峡的贼寇,而是换了一种方式,招降了贼匪。无论是清剿还是招安,总之是平息了存在于广川府地界内长达二十多年的匪患,对地方百姓民生而言,恢复了治安及和平,亦算瑞王一功。
然而,令郭凡不解的是,鹰跳峡的贼寇既已受招安,更换成了卫尉府编外校尉的身份,好歹也算是官府中人,却为何还敢来杀官府的捕役呢?难道是邓全私下安排的?因为郭凡他们在东山观抓了钦犯周立,冒犯了东山观,邓全想要报复,指使邓杰安排利用鹰跳峡的人来杀了他郭凡,还有张三、周四他们?应该是这样!郭凡如此想道。
郭凡心中忿然,怒哼道:“邓都尉,名字是叫邓英?还是邓杰?你们进城的当中是不是还有一位叫老廖的,也是卫尉府的人。”
李柱奇道:“郭捕头认识我们二位邓都尉,还有廖校尉吗?上山的是邓英大人,廖校尉带我们进的城。”
郭凡嘿嘿冷笑道:“跟你们一块进府城的,想必还有一位宋兄弟吧。”
李柱点头道:“宋头儿也来了,他领着我们另外三位兄弟去对付秀山客栈的另外几位捕头去了,不知现在的结果怎么样。”
至此郭凡全然明白了,今日午饭后在秀峰茶楼里偷听到的,邓杰对老廖,以及那位说着外地语言的宋兄弟所说,今夜接风洗尘之后动手的含义,就是安排这些刚受招安的鹰跳峡贼匪,埋伏红土坡,攻杀秀山客栈,杀了他郭凡还有张三他们几个捕头。
虽然鹰跳峡的贼人已受招安,名义上改换了身份,却因为没有卫尉府的文书腰牌证明,实则内里仍然是贼匪,为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不能明目张胆地动手,才如此偷偷摸摸的,藏头露尾,蒙着面孔,还找了红土坡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埋伏,引诱他到此,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可惜的是,埋伏红土坡的围杀,在郭凡雷霆般的轰杀下,纸糊似的,一败涂地。杀向秀山客栈的那拨人,扑空之后,此时此刻,那姓宋的必定带着人马正往红土坡赶来吧。
郭凡道:“李柱,我饶你一命,你且在此先睡一会儿。”
李柱愕然,还未想明白郭凡说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之时,郭凡手中直刀忽地翻转过来,刀背倏地砍在了他的脖颈上。李柱闷哼一声,倒在地上,昏晕了过去。
郭凡走到那堆破烂砖石上面,怀抱直刀,一屁股坐了下去。
一轮圆月又下落了几分,白云加厚了一层,月辉越发淡薄,落在郭凡那高大如铁塔似的身躯上,将一道虚影拉得老长老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