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五稳了一下踉跄的身形,耳中听到牛大的惨呼,心中戾气顿生,喘着粗气,提起右脚,对着牛大的脑袋就要踩下去。
郭凡一直盯着醉酒的风五的一举一动,瞧见他又要起脚,吓得他飞扑过去,下手一抄,先一把攥住了风五的右脚踝,使他的右脚无法踩落。
不待风五反应过来,郭凡接着腰一低,左手揽住风五左大腿,两手一起用力,把高高大大的风五扛上肩,急退回到饭桌边,把他放在椅子上。
风五酒醉十分,觉得头重脚轻,双臂往桌上一趴,头枕胳膊,酣声顿起,呼呼大睡。
郭凡瞥了一眼酣睡中的风五,心道:好险!若是牛大被风五哥踩死,麻烦可就大了。
郭凡横目扫视四周惊慌惶恐,忐忑不安的牛大手下,手一指地上昏晕的牛大,喝道:“把他抬走,快快滚蛋!”
立刻有五六人急忙走到牛大的跟前,扶头扛腰抱腿,把牛大抬了起来。手忙脚乱中,许是触动到了牛大的断腿处,昏晕之中,他发出了几声下意识的痛哼。那些被打倒在地的,一个个挣扎着爬起,互相搀扶着,拥着抬牛大的那一伙,争先恐后地往外走。
郭凡冷冷喝道:“就这么走了吗?打坏的桌椅碗碟不赔吗?”
正往外走的牛大手下,忙停了下脚步,五六人点头哈腰,连声道:“我们赔!我们赔!”
这几人吆喝着同伴往外捣银子铜钱,搁在旁边的一张桌上,很快凑了一堆。
郭凡瞧着那堆碎银铜钱估摸着有个十几两银子,摆手道:“快快滚吧!”
牛大的手下闻声如蒙大赦,抬着牛大,忙忙慌慌,只恨爹娘少生了二条腿,迫不及待地溜出了饭厅。
郭凡冲柜台里的平掌柜拱手叫道:“平掌柜,对不住了,给你添麻烦了,把这些钱收了吧。”
平掌柜春风满面,平日里所受牛大一伙子人无数的闲气,此刻出得干干净净。
他高高兴兴地走出柜台,给郭凡行了一礼,说道:“桌椅碗碟什么的,不值一提,我客栈上上下下受这些人的欺压,敢怒不敢言,今日扬眉吐气,还要多谢郭班头才是。”
郭凡笑道:“一伙子欺压良善的泼皮贱才,该受教训,早知如此,就该叫他们多捣些银子,这钱,平掌柜若不收,就赏给伙计们吧。”
平掌柜拱手道:“那我替伙计们谢谢郭班头了。”
郭凡转头对谢士元道:“郭凡和兄弟们鲁莽,可有惊着先生?”
谢士元鼓掌笑道:“倒是我要谢谢你们让我大开眼界,见识了如此精彩的一幕,一出好戏,大饱眼福,得空去我那里坐坐,我当扫榻相迎。”
郭凡道:“好!得空定登门拜访先生,就此别过。”
周四和江六搀起风五,郭凡将风五背在背上,三人齐齐走向客房。张三见大圆桌上还剩大半坛玉壶春酒,忙提在手中,嘿嘿笑着与平掌柜和谢士元打声招呼,跟了上去。
谢士元站起身,对平掌柜说道:“平掌柜,算账吧。”
平掌柜摇手道:“今晚惊扰到了先生,诚惶诚恐,如何还能收先生的钱,这不是打我的脸吗?”
谢士元道:“也罢,承你的情,下次再会。”
他迈着方步,从从容容地出了饭厅,心想:叔父常说郭家小子能文能武,有勇有谋,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有趣。
进了乙字三号房,周四点了油灯,郭凡将风五平放在床上,让他和衣而卧。江六脱了风五的皮靴,扯过棉被盖在他身上。
三人瞧着风五酣声如雷,任凭折腾,全无知觉,便退出房门。江六直接锁了门,招呼站在天井里的张三,四人来到了郭凡的房间。
郭凡点上蜡烛,又给每人倒了一杯茶,说道:“哥哥们,酒后口渴,先坐下吃杯茶再说。”
周四、江六在桌旁坐下,依言端茶来吃,吃得二口,却又都放下了,目光闪闪,视线不离郭凡左右。
张三把半坛子酒嘭地放在桌上,也不坐,更不吃茶,而是背着手走了二步,皱眉说道:“今晚好好一场庆功饮宴,却莫名其妙地与一班地痞流氓、市井混混儿打了一架,怎么想,怎么都觉得怪异得很。”
周四则道:“张三哥,这班混混明显是冲着咱们来的,有意生事,如何不明白?”
江六道:“周四哥,你说咱们与他们素不相识,彼此更没过节,这班人为何针对咱们有意挑衅呢?”
周四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还没好好想过。”
张三往郭凡身边一坐,说道:“班头,那谢教谕与你说了些啥,与牛大这班人有没有关系?”
听张三如此相问,周四和江六把询问的视线定格在了郭凡身上。
郭凡吃着茶,说道:“那谢先生向兄弟透露了一些东山观观主都管的来历底细,正要说给哥哥们知道,是否与今夜发生的事有关,咱们一起参详参详。谢先生叫谢士元,字安然,是三元及第的前科状元,现任府学教谕,他曾受恩于我伯父,今儿下午他在府尹师爷赖清光那里得知咱们抓了东山观的道士下山,被道士告了,吴司狱去薛家楼要人被张老大人赶了回来,这一系列的消息之后,特地跑来客栈寻我,要我小心黄观主、邓都管这些人,这些人惯使阴谋诡计,做事心狠手辣,毫无道德底线,告诫我要防备他们的打击报复。”
江六不以为然地说道:“班头,咱们做捕快的,要想公正尽职办差,岂有不得罪人的,打击报复咱们又不是没碰到过,有什么好担心的。”
周四却道:“小六,如果是一般人的报复,班头也不会郑重其事地与咱们商量了,班头,你快说说,这黄观主、邓都管是什么来路,瞧他们耀武扬威、横行无忌的样子,敢于窝藏钦犯,只怕这来头不少。”
郭凡道:“是啊!一般的打击报复,咱们不会放在心上,但东山观不同了,因为它直接的靠山就是瑞王爷!”
“瑞王!”
张三、周四和江六齐齐惊呼!
张三急道:“班头,真的假的,东山观怎么会与瑞王爷扯上了关系?”
郭凡道:“黄观主出自京师白云观张真人座下,瑞王十岁时为皇上舍身出家,拜白云观张真人为师,二人份属同门,谊比师兄弟,邓都管是当年陪瑞王出家,贴身服待的亲近之人,他的小女儿嫁与瑞王为侧妃,现任卫尉府都统。”
三人倒吸一口凉气。他们猜到了观主道爷的后台靠山肯定惊人,却没料到能惊人到如此地步。这不是惊人,而是吓人了。三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郭凡微笑道:“哥哥们,吓到了吗?”
周四叹道:“说没被吓到,那是假的,不过,惊吓又有什么用,人已抓回来了,也交差完结了,就好比咱们不知道这是一个毒马蜂窝,冒冒失失地将它捅了,麻烦惹下了,一切来不及了。”
张三道:“难怪全府署的捕役差吏怕东山观怕的要死,只怕早已知道钦犯周立在东山观出出进进的实情,却没人有胆去抓,原因竟在这里,咱们爷们不知,傻大胆,像周四弟说的,冒冒失失去捅了这个毒马蜂窝。”
江六张口欲语,听张三所言,似乎语气内容里含了对郭凡的埋怨,顿时不乐意了,原来的话到了嗓子眼,又咽了回去。
他冷冷地扫了张三一眼,说道:“张三哥,听你说这话,是后悔办了这趟差事?是不是害怕了?”
张三急了,涨红了脸,嚷道:“小六,谁后悔?谁害怕了!我说的是实情,法曹公房的大人们调不动刑曹公房的捕役,为什么不用自己的人,而是费心费力地把咱们从山沟沟里征调来办这件差事?还不是怕了人家?凭什么叫咱们来趟这趟浑水,这不明摆着的吗?班头,现在我理解你说的不安是为什么了。”
江六梗着脖子还想再说,郭凡摆手阻止了他。
郭凡道:“小六哥,你不能这样说张三哥,张三哥没你说的那个意思,在等肖司书的时候,我确实对张三哥说过感到不安,谢士元大哥对我说黄观主、邓都管他们是瑞王的亲信时,我也吓了一跳,当时心中也有一刹那的后悔,如果事先知情,我恐怕会打退堂鼓,毕竟咱们与瑞王相比,那是蚍蜉和参天大树的区别,但是,冷静一想,咱们办的是上官交办的差事,抓的是朝廷通缉的钦犯,我认为无论瑞王也好,黄观主邓全也罢,明面上他们不敢乱来,否则,包庇钦犯的罪名传了出去,于瑞王很不利,说直接点,他别想那太子之位了,这个时候,他们首要做的是如何遮掩此事,而不是打击报复,当然,咱们要防范他们私下用阴谋诡计来害咱们,即使他们不亲自出马,在广川府中,黄观主已经营了十年,门下走狗、卖身投靠者众多,这些人为了邀功,怕是有心先要对咱们不利,咱们更要提防这些人,这也是谢士元大哥专门来找我的用意。”
张三和周四频频点头,若有所思。
江六端起茶杯,站起身,愧然道:“张三哥,对不住,小六嘴上没把门,说了些不得体的话,请原谅则个,以茶代酒,自罚一杯。”
张三不在意地摆手嚷道:“是该自罚,不过茶水不算,现成有酒,何必用茶,怎么都要罚一碗才行。”
江六笑道:“好!张三哥知道我爱这玉壶春酒,赏我酒吃,那我去拿碗。”
说着,江六放下茶杯,就要动身去开门。郭凡和周四见他火三火四,也不问真假,就要行动,依然是个急楞性子,都笑了起来。
此时,“笃,笃笃!”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接着门外传来平掌柜的说话声音。
他问道:“郭班头,郭爷,歇息了吗?我是平掌柜。”
江六快走过去打开房门,众人一瞧,门口站着平掌柜和一个提食盒灯笼的店伙计。
郭凡忙起身招呼道:“平掌柜,快请进。”
平掌柜领着伙计走进房间,说道:“打扰郭爷和各位差爷了,今晚发生了牛大这么一档子事,我想着郭班头和差爷们吃酒吃得不尽兴,我吩咐厨房整治了几样小菜,送来给你们宵宵夜,聊表我的心意。”
郭凡道:“平掌柜有心,却之不恭,咱们多谢平掌柜了,倒是我兄弟吃醉了酒,下手重了些,恐怕会给你们带来些麻烦。”
平掌柜道:“麻烦不麻烦的,也不差这一回了,以前,那牛大带着一班手下,在城北横行,打架斗殴,欺压良善,无恶不作,还怕官府几分,自从他兄弟牛二做了东山观的知客,又攀上了刑曹马大人的关系,越发地嚣张起来,早已不把官府放在眼里,从城北跑到这城南来,收什么坐地保护费,官宦人家、豪门大户的店铺他们不敢去,我们这小店已来骚扰恐吓好几回了,这次郭爷和各位差爷出手把牛大狠狠地教训了一通,让他吃了大亏,可是帮我们上上下下出了口恶气,我们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郭凡适才分析谈到会有黄观主或邓都管的门下走狗,或者卖身投靠者来找他们的麻烦,寻他们的晦气,没想到已开始出现了,今夜是这牛大率先打了头炮,带着一伙市井混混自告奋勇地上门找茬。那么明日呢?马亮可是府署刑曹,名义是全府县捕役的上官,如果他要动手,有的是办法惩治他们秀山这班小捕快。
众捕快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大家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到了一丝的凝重,同时,一股坚定的斗志,在大家的心底也已熊熊燃烧了起来。
店伙计把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盒盖,依次拿出来一叠饭碗、一把竹筷以及几碟小炒,有溜鱼片、椒盐排骨、冬笋炒肉和爆炒鸡丁,琳琅满目,香气扑鼻。
平掌柜拱手道:“郭爷和各位差爷慢用,告辞了。”
平掌柜带着伙计乐呵呵地走了,临出门时,还帮着关上了房门。
江六愤然道:“早知如此,该把牛大这狗日的另一条腿也打断了。”
张三道:“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混混也好,道爷们也罢,不管是谁来要咱们性命,自然是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你死找活。”
周四道:“既然如此了,就像是班头常说的那样,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咱们这些年,风里火里的日子,咱们经历得少吗?怕过谁来?”
郭凡道:“牛大为了他兄弟牛二知客出头,碰上了咱们这些硬茬子,吃了大亏,歪打正着,倒为秀山客栈的掌柜伙计们出了一口鸟气,也算是一件好事,周四哥说的好,咱们做捕快的,刀口舔血的日子经历的还少吗?对这些牛鬼蛇神又何惧哉!马大人,黄观主,邓都统,还不知有谁,该来的终究要来,无非是撤差要命,撤差没什么,大不了种茶制茶去,要命,那就先看看他们舍不舍得用他们的性命来换了,好了,哥哥们,今儿是十五,是月圆的日子,咱们先吃酒赏月,也学着做一个斯文人,别老是谈论打打杀杀的,辜负了良辰美景。”
话音落下,众捕快听郭凡说得有趣,都乐了起来。
张三、周四摆碗布筷,江六则站起身,走去推开窗户,立时,一片清辉洒了进来。
江六探头出去,惊叫道:“好大一个月亮,滴溜溜的圆,像极了咱们明前镇王三麻子家做的烧饼,馋人得很。”
张三笑道:“小六,你这种比喻,给那些秀士文人听了,只怕被你气个半死!”
江六折转回来,往桌边一坐,嘻嘻笑道:“赏月不如吃酒,斯文什么的咱学不来,又不会风花雪月,吟诗诵文,我只能学学风五哥做个酒鬼吧。”
圆月清辉透窗而入,皎洁一片。此刻,众捕快安静下来,端着酒碗,一口一口地慢慢啜饮,直吃到子夜时分,大半坛玉壶春酒吃得涓滴不剩,一桌好菜,盘光碟净,清洁溜溜。
张三、周四和江六都有七八分醉意了,脚下踉跄不稳,三人互相搀扶着出了房门,各自回房睡觉。
郭凡收拾了碗筷盘碟,擦干净桌面,又挑亮了烛火,从柜子里翻找出笔墨纸砚,端坐桌前。待磨得墨浓,铺纸提笔,给他伯父郭松写信。
他将今日发生经历之事,自东山观围捕周立开始,至今夜暴打牛大为止,事无巨细,点点滴滴,洋洋洒洒,花了近一个时辰,写了三大篇书纸。
他放下毛笔,把书信细读了一遍,觉得不用修改,便吹干纸上墨水,对折好,连同笔墨纸砚一起收回柜子里。此刻,睡意重重袭来,他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走去窗户边,伸头出去瞅瞅了外面。
四周人静,万籁俱寂,一轮圆月早已过了中天,只余片片月辉清影陪伴这暮春孟复之夜。
郭凡关上窗户,走到床边,吹熄烛火,脱衣除鞋,上床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