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间张乾在京师又住了半载,前后已是一年有余。
这一年间,他自己固是迭有奇遇,以至修为突飞猛进,底蕴更是日渐深厚。而傅清风这得意弟子也在他的教导下成就斐然:一方面将《九易炼形术》修行到了最后一层的“炼形”之境,只待大成时便可周身浑圆如太极,证得人仙之位;另一方面也将“无厚入有间刀法”打磨得登堂入室,刀锋一动而猪羊骨肉分离,古时庖丁解牛不外如是。
只是如此一来,也更加坐实了她“杀猪美人”的雅号,虽然人是出落得愈发亭亭玉立,却再没有一户人家肯上门提亲。
适逢大比之年,天下士子云集京城,以笔为枪在贡院这不见硝烟却只会更加惨烈的战场连日厮杀,最终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够脱颖而出,得以在御前参加殿试,由御笔钦点排出名次,就此成为天子门生人上之人。
在参加了一场象征荣耀与身份的琼林宴后,这些新科进士循例开始拜访朝中能拉得上关系的重臣,而朝中重臣也乐得招揽这些官场新贵加入自己阵营,彼此或叙同乡之谊,或联同姓之宗,或订师生之名,或结姻亲之盟,一次次礼尚往来酬答宴饮,相互间好不亲近。
若说例外,便只有一个时任兵部尚书之职的傅天仇。他亦深谙此等官场风气,因此在科举结束之后便在府门前挂了谢客牌,将所有访客拒之门外,更不接受任何礼物馈赠。
如果换了另外一人拿出此等出淤泥而不染的做派,免不得要惹来旁人的嫉恨乃至谗毁。但傅天仇便是以直臣与孤臣的本色得到隆兴帝青睐重用,这一点已是众所周知。因而许多人心中虽然别扭,却也对他无可奈何。
谁知转过天来,有一位二甲进士贾奉雉,明知傅天仇闭门谢客,竟还登门拜访送上了拜帖。
任谁也不曾想到的是,那贾奉雉的拜帖送进去后不久,傅天仇竟亲自出门,见到那年不满三旬的新科进士后,竟然恭谨有加如奉尊长,亲自引路将对方请入府中。
此事引得满京师官场众人生出无穷猜测。倒是有人知道傅天仇与那贾奉雉份属同乡,但往年考中的进士里也有人以同乡名义拜访傅天仇,却无一例外地吃了闭门羹,其中缘由实在令人费解。
此时傅天仇已经将贾奉雉请到客厅落座,然后当面拜倒大礼参见,口称:“侄孙傅天仇,拜见叔祖!”
贾奉雉一张年轻英俊的脸上登时现出无比尴尬的神色,急忙起身闪在一旁,又抢步上前将对方搀扶起来,口中连声道:“傅公岂可如此,我昔年虽与明允兄以兄弟相称,但如今早时过境迁,傅公为朝廷重臣,我却不过是一个后进晚生,如此叙礼不仅不合时宜,更有损朝廷的体面。”
傅天仇却一脸正色地道:“叔祖既为先祖父平生至交,自然便是天仇的长辈。天仇在人前也要顾忌朝廷体面,但私下里绝不敢罔顾长幼之礼。还请叔祖莫要以傅公相称,直接唤天仇表字‘去恶’即可。”
贾奉雉看着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口一个“叔祖”的唤着,举止神态也是发乎本心地将自己当成一个“老人家”尊敬,脸上不由满是苦笑。
傅天仇却不管这些,坚持请对方在上首坐了,然后召来一个家人吩咐道:“去将两位小姐唤回来。张先生若有闲暇,也一并请来府上。便说今日家中要宴请贵客,老夫欲请他作陪。”
不多时,张乾带着两个弟子来到厅上。
傅天仇先和张乾略作寒暄,然后唤来两个女儿,指着座上的贾奉雉道:“这一位是你们的曾叔祖,你们赶快上前拜见!”
“曾……叔祖?”
饶是傅清风性子稳重,也不由被这称呼惊得呆了一呆。
傅月池更是瞪圆了眼睛张圆了嘴巴,死死盯着那顶着“曾叔祖”名号的青年书生。
傅天仇见状将脸一沉,呵斥道:“这位是你们曾祖的挚友,为父尚要以‘叔祖’相称大礼参拜,你们还在那里磨蹭什么!”
两女见父亲似是要当真发怒,当下只得按捺下满腹的狐疑,并肩上前施礼拜见,口称:“清风、月池,拜见曾叔祖!”
贾奉雉今日的尴尬早无以复加,只得苦笑着连连摆手道:“两位免礼,免礼。”
傅月池行完礼后,顽皮的性子又现了出来,笑嘻嘻地问道:“曾叔祖,敢问您老人家近年贵庚?”
贾奉雉倒也老实,屈指算了片刻后答道:“我是乙丑岁永昌七年生人,到了今年该是一百零九岁了。”
傅月池吓了一跳,咋舌叹道:“曾叔祖已年过百岁,又怎会生得如此年轻,难道你竟是神仙?”
听得“神仙”二字,贾奉雉却似触动了心事,摇头叹道:“似我这般庸碌俗人,如何敢当得神仙之誉。我虽侥幸沾得了一丝仙气,却终究错过一场仙缘!”
傅天仇父女三人都听得不明所以,只有张乾心中有数,记起这又是《聊斋》中的一个人物。
傅天仇又请张乾上前,为双方做了引见。
张乾自是不卑不亢的与贾奉雉见礼。
难得贾奉雉这位新科进士竟对身为市井鼓刀屠户的张乾毫无鄙薄轻视之意,以礼相见并未有丝毫怠慢之处。
此时傅天仇安排的酒宴已经备齐,他便请贾奉雉和张乾入席,又命两个女儿在席上侍奉斟酒。
相互劝酒一番之后,傅天仇终于问出心中的疑惑:“叔祖,天仇少时曾听先祖父说起当初你二人一同应试中举,你却忽地留书出走,说是入山去拜师求道。家人连同先祖父都曾多方寻找,却都没有结果。
“尽管时隔多年,先祖父仍为此嗟叹不以,说世间多一逍遥仙人,却少一栋梁之才。却不知叔祖在这数十年间求道的结果如何?因何又要重入红尘?方才若非是你说出关于先祖父的许多细节,天仇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是叔祖当面。”
贾奉雉叹道:“去恶,此事说来甚是离奇。古人曾言‘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诚斯言哉!于你等而言,我已离开这尘世八十余载;但于我而言,则不过匆匆数日。此中种种,实是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