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管理这座育婴堂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一身肥肉和那些瘦骨嶙峋的孩子形成鲜明的对照。
听说张乾要带走王孜,这妇人带着一脸欢喜神色摸出一本账簿,翻开其中一页将王孜在育婴堂数年来的花费一一列举分明,最后抹零取整要张乾拿出十两银子才能领人。
傅月池大怒,当时气哼哼地便要出手教训这妇人。
张乾却摆手将她拦住,随手抛下一块银子,带了王孜转身便走。
傅月池不明白师父为何如此示弱,噘着嘴跟在后面,不住地小声嘟囔抱怨师父不该把钱便宜了那肥婆。
傅清风却已领会师父这样做的用意,先训斥了没大没小指摘师父的妹妹,然后向师父说明自己会安排人将那座育婴堂整顿一番,日后也会经常关注那里的情况。
张乾看这弟子虑事稳重周全,心中自是大感满意。
他当然知道那妇人平日定是在那些孩子身上刮了不少油水,但这座育婴堂的存在,终究是给许多因为各种原因而遭遗弃的孤儿们提供了一方栖身之所。
若是任由傅月池闹个天翻地覆,不过是徒逞一时之快而于事无益。
再说不管是想要出气还是帮助这里的孩子们,凭她们姐妹的身份,只要说一句话便有的是人将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实在用不着自己亲自下场。
一行四人回到张乾的住处,却见庞勇和夏冰已经带着一个中年男子在门口等候。
张乾看那男子约三十五岁年纪,相貌倒还端正,只是满面憔悴衣衫褴褛,显得甚是落魄,应该便是自己让庞勇夫妇去寻找的赵东楼了。
王孜只知张乾带自己来与父母团聚,因此看到这三人时,两只亮晶晶地眼睛立即盯上了甚有夫妻相的庞勇和夏冰。
张乾看在眼里,在他后脑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这两位却不是你的父母,你小子莫要心急而认错了人!“
王孜有些失望地“喔“了一声,收回了充满孺慕之情的热切目光。
张乾将人请到家中落座后,庞勇先将那中年人做了介绍,果然便是来自东昌府的大商贾赵东楼。
赵东楼先前已经落魄到露宿街头,知道是张乾提供了线索,庞勇和夏冰才将他从街头寻来,暂解了他的饥寒之困,当时急忙向张乾连连致谢。
张乾举手将他扶住,随后将王孜唤到身边道:“这孩子便是赵老板同乡好友王文的公子,我有心周全他们父子相会,还请赵老板说一说王文在东昌府的详细住址。“
赵东楼愕然道:“东昌府距此有千里之遥,何况时隔数年,也不知王文贤弟是否搬迁,一时之间张爷如何能够令他们父子相见?“
张乾道:“此事我自有区处,赵老板只管将你知道的说出来便是。”
赵东楼不便多问,当即说明了当年自己在东昌府时所知的王文住处。
张乾记下后不再多问,随即探手入怀从皮囊中取出那颗石卵,扬手掷出窗外。
那石卵在空中滴溜溜一转,化作一道白光顷刻消失。
赵东楼固是看得瞠目结舌,庞勇和夏冰也各个惊异,不知他何时修炼出这等手段。
张乾也不解释,转向赵东楼问起妮子母女的底细。
赵东楼至今尚不知妮子母女俱是狐妖,当时只说了自己数年间的一段经历。
当初他至湖北经商时偶遇妮子,自此便沉溺于其美色媚态之中无法自拔,终日以妮子母女开设的妓馆为家,将家中父母妻儿尽都抛之脑后。
其间做的唯一一件好事,便是间接促成了好友王文与妮子小妹鸦头的一桩姻缘。
后来鸦头不愿顺从母亲吴媪心意出卖色相,选择了随王文这倾慕于她的老实书生私奔。
吴媪一度大发雷霆,甚至迁怒于赵东楼,不许他与妮子相见。还是赵东楼倾尽千金讨好吴媪,才哄得她平息了怒气。
后来吴媪不知通过什么门径,竟将私奔的鸦头抓了回来,全不顾母女之情地多次痛加捶楚。为了彻底断绝她与王文的夫妻之情,又决定搬离湖北地界,一路辗转到了京师。
期间赵东楼依旧对妮子一片痴心,不离不弃地一路跟随,妮子母女的一应花销尽独自承担。
到了京师后,鸦头产下一子,吴媪不理鸦头泣血哀求,抱去后随意扔在后巷,打算让这孩子自生自灭。
赵东楼得知此事后,虽然畏惧吴媪发怒再阻拦他与妮子相见,但终是良心难安,遂趁夜去悄悄抱走孩子送到了一座育婴堂里。
然而这一次不用吴媪阻隔,妮子也不愿再与他相见,原因便是经过这几年时间,他囊中逾万金银已消耗殆尽。
看赵东楼再也拿不出钱财供自己挥霍享乐,妮子竟瞬间变脸,将往日的柔情蜜意尽都收起,和母亲一起冷言冷语地开始赶人。
他初时仍难割舍对妮子的痴迷,纵使受了许多羞辱仍厚颜稽留,只盼妮子能回心转意重修旧好。
等见到妮子迅速令寻了出身富贵的恩客,甚至好不避忌地当面与之调笑欢愉,又经一直身遭囚禁的鸦头进言警醒,赵东楼终于幡然醒悟,意识到自己和妮子的一场露水姻缘自财帛而起,如今自然也因财帛而终。
他不再等人驱赶便主动离开,在街头靠着帮人做些短工勉强度日,只想攒够了盘缠便立即回乡。
赵东楼这边刚刚说完自己的经历,众人都看到一道白光从窗外飞进,钻入了张乾抬起的衣袖之内,然后便听到外面有一个男子的声音:“这……这是哪里?”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张乾扬声道:“外面的可是王文王先生吗?烦请入内相见,这里有你的两位亲友。”
听到“王文”二字,王孜的两只眼睛登时亮了起来,眨也不眨地死死盯着门口。
不多时,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子走到门前,带着些猜疑和恐惧的神色打量室内的众人。
“果然是王文贤弟!”
赵东楼一见大喜,急忙起身快步迎上前去。
“你是……东楼兄!”
王文也认出了眼前的赵东楼,脸上同样现出惊喜之色。
赵东楼不待对方见礼,扯着他入室先来到王孜面前,笑呵呵地问道:“贤弟,你可识得这孩子吗?”
王文看到这孩子与自己幼时足有六七分相似的小脸,心中蓦地生出一个不敢置信的念头,结结巴巴地道:“东楼兄,这……这孩子难道是……”
王孜早已按捺不住心中地急切,仰面看着这令他本能便生亲近之感的男子,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爹爹!”
王文被这一声“爹爹!”唤地头晕目眩几乎跌倒。
等耳边传来赵东楼的一句“贤弟,这便是你与鸦头的孩子,名唤王孜!”他才如梦初醒,也顾不得询问情由,一把将面前的孩子抱在怀中,叫一声“我儿,为父想得你母子好苦!”
一时间,父子二人又哭又笑,彼此情难自禁。
好半晌后,王文稍稍平复了情绪,这才紧紧牵着孩子的小手,上前来与赵东楼见礼。
赵东楼也将众人为他做了引荐,又问起他如何来到此处。
王文才知道自己竟已身在京师,当时惊得目瞪口呆。
等赵东楼再次发问,他才说自己方才正在东昌的家中闲坐,忽地被一道从天而降的白光卷入空中。恍恍惚惚间只听到耳边风雷之声大作,等到双足落地白光消失,便发现自己已在外面的院子里。
众人这才知道张乾手段的厉害,见识最广的夏冰已在猜疑这位老朋友是否已经结成金丹证就地仙道果。
张乾又向王文问起了吴媪、妮子和鸦头母女的事情。
王文倒也不算愚钝,既然知道了眼前的张乾是位异人,便想到自己一家三口团聚的事情多半便着落在他的身上,当时毫不隐瞒地说了自己所知的一切。
原来当初结伴私逃时,鸦头便显露了一些神通法术,并坦言了自己狐妖的身份。但王文果然是个痴情种子,丝毫不因其为异类而疏远。
一人一妖结为夫妻后只厮守不到一年,吴媪便寻上门来,施法将已有身孕的鸦头擒去。
王文悲痛之下,昼夜兼程赶往湖北的那间妓馆,誓要与妻子同生共死。但赶到时只见人去屋空,又多方寻访无获,只得泱泱返回家乡,从此只是闭门读书,再不肯提婚娶之事。
说到此处,他牵着儿子一起在张乾面前拜倒,垂泪恳求道:“拙荆虽为异类,却最是温顺贤良,生平从未做过害人之事。在下知道张爷是风尘奇人,只盼你能仗义出手,救拙荆脱离其母桎梏,成全我一家三口的天伦之情。王文此生当铭记此恩,没齿不忘!”
张乾伸手将这父子扶起来,笑道:“我已允诺了王孜这孩子,要让他与父母团聚,自然会说话算数。不过要救尊夫人,还需先知道她如今身在何处?”
听了此言,众人都将目光落在赵东楼的身上。
赵东楼犹豫片刻,忽地向张乾拱手深深一揖,道:“在下确实知晓妮子母女的所在,只是希望在告知张爷之前,张爷能够应下一件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