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生兵自打幼年时期就被家主陈六道送去四境院,三更起五更眠,三伏寒冬,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整整十三年,等到陈生兵回陈家时,大哥三弟四弟都已经大变了模样,尤其是当大哥拿着账本从自己面前走过时,陈生兵便没了那份幼年对大哥的亲近感,不知为何自己反倒厌恶自己这一身武功起来,于是跑去书房专心研究起文书起来,可自己识字不多,看着文书时一头雾水,于是每晚都跑去书房挑灯看书,结果被陈六道发现,非但没有称赞反而挨了一顿骂,之后便每晚跑到东院文墨书阁借着月光看书。
一晚,陈生兵照常跑去书阁看书,但很快自己便泄了气,因为这书阁中藏书大多是古典文献名本,自己本来识字就少的可怜,这下更看不懂多少,陈生兵坐在窗前看着天空的月光,不知何时背后站了一个人,陈生兵赶忙起身准备跳窗离开,结果被叫住。陈生兵转头一看,原来是大嫂。对大嫂陈生兵一直尊敬,不仅是因为身份,而是在自己大字不识几个的时候,是她给了自己一本《说文》让自己慢慢考究那些字和含义,另外有时还教自己书法和认字诵读。
“怎么了?看不懂这书阁的藏书了嘛?”陈生兵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嫂子笑了笑轻声呵斥了声“呆子”然后走到书架旁拿起一本名籍快速的翻了起来,随后问到陈生兵“你看到了什么?”陈生兵一头雾水,那么快速的翻谁能知道看到了什么?不料嫂子却说出了“吾日三省吾身……”陈生兵更加不解,不料嫂子转身走到书架前把那本书放了回去然后开口道:“读书可不是单单认字那么简单,我问你,你在书房看的书也有几本,你可记住什么?”这一问便问到了陈生兵,思考了半天在脑子里把阅览过的书籍内容翻来覆去好几遍才勉强从嘴里吐出三个字:“王……王之山”
在陈生兵脑子里记起的只有著书人名了,而自己也就王之山三个字认的最熟,其他人名倒是记混弄差。嫂子听到后捂嘴轻笑了一下,然后打趣说陈生兵读的空书,到头一点用没有,还不如一个东院柴房买菜家丁呢。陈生兵听了脸涨得通红但又不知道拿什么反驳,自己难道当真连个柴房伙夫都不如了?
“你也不必读多少古书名籍,我给你那本《说文》你只需要专心研读透彻了,其他书你看了之后自然会明白起来。读书读的不是书,你可知道为何之前几百几千年为何有人和书打交道时间不长却成为那一代儒圣?而有的人读了一辈子书碌碌无为最后还沦落个疯疯傻傻?”
陈生兵自然不知,对自己来说那儒圣和书疯子无非就是一个脑子清醒一个脑子糊涂,哪来那么多久讲究?嫂子见陈生兵低头不说话便猜到了他几分心思。
“从周家姜圣文武双修之后,延续出儒、法、兵、纵横等派;刘家天下的司马大家记书史事千年;司马天下的陶大家洁身孤傲于世自立莲花,后人敬佩不已;李家天下的李大家风流倜傥不羁,醉活一世心怀大梦作诗数不尽;而那杜大家心怀天下苍生而立,哪怕颠沛也知何苦何乐;前赵天下王杨双大家至今仍被怀记;他们哪一个是逐字逐句死记名籍的?而那有名的疯书生范疯子苦读一辈子到了不惑之年才中了举最后失心疯癫余生,就这而论,你觉得你死记名籍还有何意义?”陈生兵一直低着头盘腿坐在地上看着脚一言不发,大嫂这番教诲对陈生兵这般武人多少起了作用,只见嫂子边走边用手抚书架上的书,嘴里喃喃细语着:“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当走到门口时回头对陈生兵说了四个字:“取其精华”然后小步下了楼。
陈生兵等楼梯上没了脚步声后缓缓站起看着窗外的月色,然后从怀中衣物中掏出那本《说文》。看了看书面上说文那两个字又看了看自己那双多年习武磨出茧子的手,叹了一口气。
福安十四年春,东院添了一子,其名单字一个珏,起名之人正是陈生兵,珏字取自《说文》。
福安十五年秋,不知怎的那年的秋风来的格外的早,文墨阁院内陈生善种下的那棵枇杷树刚刚破土露芽,暴露在那凉人的秋风之中;秋末临冬时,青州城下了一场秋雨,细细绵绵带着逼人的寒意,东院文墨阁内,那女子头靠在陈珏的摇篮旁睡着了,那一睡再也没有醒来过,而那眼角凝固着一滴泪水。当陈生善知道这个消息后立马扔掉了手中的账本,连油纸伞也没有拿便一路跑回了东院,等跑回东院之后看到的不再是那张爱笑的脸庞,而看到的已然是那一具不出声的冰凉尸体。陈生善身子倚靠在门框上喉咙哽咽着,泪水在眼里不停的打战,也不管下人的问候任由那细绵绵秋雨洒在自己的身上,过了许久陈生善才鼓起勇气一步一步走向那具停放在厅堂的尸体,快要走到那白布所盖之人面前时,陈生善觉得胸口一阵绞痛,一口鲜血喷溅而出,随后眼睛一黑扑通一声晕倒在地。
福安十九年春,陈珏被送入五经院,而陈生善自打夫人离世之后再也没有去过文墨阁,当陈珏被送走之后陈生善居然前往文墨阁,这让下人乃至陈福都觉得奇怪。进阁院时,院中枇杷树已长高不少,陈生善走到树前抚摸着树身,不知不觉回想起那年初秋自己拿着铁铲弯腰挖坑准备种下枇杷,屋檐下她坐在小凳上抱着小珏儿笑着看自己一身灰土满头大汗,那时她问自己如果自己走了怎么办?陈生善听了立马扔掉铁铲快步跑到她面前蹲下抱着她的腿,看了看小珏儿,然后看了看她的脸庞,她一直都是那么好看,只是不知为何最近脸色白了不少,问她她也是回答闷在阁楼捂白了。陈生善就那么看着她,然后笑说道:“那我就用咱东院乃至陈家所有财买下那阎王殿生死谱,给你记长寿!再说了,我们还要看着小珏儿有出息娶妻生子呢,可不许说这种晦气话!”可谁知她拉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只是盯着自己看,陈生善那一刻不知怎的,从她的眼中看出了一丝不舍和留念。
陈生善叹了一口气随后缓缓走进文墨阁,走到那个她曾经待过的地方,尽管她不在了但这房间仍按照她生前布局,平时也有人打扫,陈生善走到那张她经常看书的案几前坐下,用手抚摸着案几面失了神,结果把笔架碰翻了,陈生善赶忙把笔架拿起来,结果发现底下一封信书粘着,陈生善小心的揭下来然后打开,上面的笔迹正是她的,而那纸没有长篇诉说,仅仅只有“南风且知小女意,千里送君至身边”一句话,陈生善看到后哽咽起来,一滴泪水啪嗒一声滴落在纸上。
福安二十年,陈生善彻底接管东院与青河五十铺,东院也多了一条规矩:除去专职打扫文墨阁下人外,任何人不得踏足文墨院半步。
那一年,青州杨家庶出子弟杨千里中了状元郎,其名散遍青州城,无人不知。
福安二十一年春,西北大夏入侵中原,大将军韩国忠领兵前往西北抗夏,那一年,陈生兵出了西院书阁,在一个夜晚没有告诉任何人便出了陈家,当自己踏出府门时,陈生兵回头对着“陈府”那块牌匾跪地叩首,随后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待至第二天早上请安时分,陈生善询问陈六道为何不见二弟人时,陈六道只是挥了挥手说道:“他去做他想做的事了,连我也拦不住他!”陈生善楞楞的站在原地一言不发,随后便跑到马棚骑马出了青州城而去……
傍晚时分,城道上,陈生善一脸落寞的牵着马走着,夕阳下的身影被拉的格外长……
福安二十一年冬,青州城的茶楼里的说书先生都在说着两件事。一件是那杨家庶子杨千里仅一年官升三品翰林学士,让人纷纷称赞前途大好!第二件便是那西北抗夏,陈家二公子陈生兵领兵四百直捣夏蛮关卡数十个,破了前沿防线,大将军韩国忠紧随其后率九万兵马大破夏蛮,之后更是坑杀数万夏人,此事那时传遍整个江南,第二年春招参军人数猛的增加,连招军主事都啧啧称奇。
那一段时间,整个青州都在流传着出江南便显贵,气运归江南的传闻,而随着杨千里的官升,青党一派渐渐扩大了起来,与北方燕党分庭抗衡,形成了天子之下水火对立之势。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一名孩童坐在地上嘴里嘟囔着最近流传的诗词,手里摆弄着风车,远处的路上,一名书生模样打扮的人身着蓝布衣背着行囊缓缓走在路上,路过路边人家时听到了孩童嘴里嘟囔着的诗词,便停下脚步弯腰蹲下看着这名孩童。
“孩子,你也知道这江南好吗?”书生慈祥的笑着问到,孩子点了点头然后起身跑回屋里,不一会便领了个妇人出来。书生连忙起身行了拜礼,妇人挥了挥手表示不用。然后问到:“不知先生从哪来?”书生笑了笑说:“不敢称先生,小生从京城而来,这些天刚到了这江南地界,路过此处想讨碗水喝。”那妇人听到京城两个字后眼神变了,当听到这位先生要讨碗水喝时便赶忙进屋用瓢舀了水准备端出去,但想了想后还是退了回去,从屋内竹柜里找出一个白瓷碗,然后吹了吹上面的灰,又跑到箱子旁从里面拿出一块干净的布擦了擦,那块布是当年妇人自己的嫁妆,一直被自己藏在箱子里没动过。
妇人端了碗走出房门,只见那书生手拿毛笔和纸坐在石台前写着字,自家孩子眼神直勾勾的盯着,妇人拍了拍书生肩膀说:“先生,茶水。家中也没有其他能招待的东西,您多体谅。”此时那书生刚想道谢,旁边的孩子张口说:“大哥哥,我们家平时都是用瓢喝水的,这个碗都不用的,我原来一直想用但娘就是不给,每次用瓢喝水都会有点浑。”
妇人呵斥了一声孩童,连忙替孩子向书生道歉。不料书生眼神宠溺的看着他,然后摸了摸孩子的头,然后把那碗水递给了他。
“这碗水给你喝好不好?”书生宠笑着看着这个孩子,然后询问道他姓名时孩子突然放下手中的碗说:“我叫柳树花,这是我爹给我起的名字,我爹可厉害了,他在北地打北蛮子,好像是朱……朱……”书生见孩子半天说不出来,于是接口道:“是朱仙铁骑对不对?”孩子嗯嗯的点头,妇人见自家孩子和这文书生交谈心里也舒坦了些,于是接口道:“这孩子可崇拜他爹了,和别的孩子一起玩都要告诉他爹是朱仙铁骑在北地打蛮子,不瞒先生说,家里最近拮据了点,他爹这个时候该寄回点银两的应当,可都快下个月了也不见信,为此我也没少担心,生怕他出了什么意外,没了他这个家也就垮了。”书生诺有所思,然后从书箱里掏出一只小毛笔和一些纸,外加一块小砚。然后从中抽出三张纸在上面写满了字。
“这些东西你们收下,小孩子不认字的话是要被官府老爷抓去的哦,我给你写的这些字你要临摹练习,如果有认不得的就想想办法找人询问,可不许偷懒哦!”随后书生把笔墨纸砚交给妇人让她送回屋内保管好,妇人接过后转身回屋,手里的东西那一刻比黄金还要珍贵,等到妇人身影消失在屋内后,书生从怀中掏了些许碎银放在石台上然后背起书箱起身准备走。
“大哥哥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啊?”
书生笑了笑说:“大哥哥叫杨庭。”随后转身快步离开,等到妇人出了屋子,只看见自家小儿捧着碗喝水,石台上放着些许碎银,而那书生早已不见踪影。妇人百感交集,只是将目光落在自家小儿身上,一言不发就那么看着。
杨庭背着书箱走在路上,走了那么久终于到了江南广陵地界,从京城出发花了一个多月,途中一边拜访那些文学有所成者,一边看风景。半道上还听闻杨千里领旨下江南一事,当杨庭知道后不禁感叹自己那个爹又开始逞什么能了,一把年纪不好好上上朝看看书,偏要带着娘往江南跑,对此杨庭愤愤不满,这才出了北地就往江南去。
杨庭很不理解自己那个爹,京城其余大家公子都是集宠爱惯纵一身,整日没事花天酒地夜夜笙歌,都快把青楼门槛踏烂了。而自己自打记事起就被关在书房看书,幼年因为练字偷工减料被发现,还挨了杨千里一顿训斥,要不是娘拦着,自己就要被打一顿了,杨庭至今记住一句话:“不管你出身多显贵,连那寒门学子,被人看不起的庶子都在努力,如果你整日和那群泼皮公子哥厮混,以后你对得起谁!?”这句话杨庭从小到大不知听了多少遍,以至于每次想起之时脑海中都会出现杨千里说这话的神情语气。
“这家经难念啊!”杨庭叹了一口气捂着脸笑着摇了摇头,在北方待久了咋一来到这江南,尽管杨庭饱读诗书从文中了解了不少江南地貌环境人文,但亲身至此才发现书中有些描写还是有些出入。
“怪不得陆大家说纸上得来终觉浅,如今一看,也并不是空穴来风!”杨庭用手拂去额头上的细汗,然后朝着那广陵城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