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侍苏颜正沐浴更衣,灵夫人再端来参茶时,天色已临近傍晚。相府派人送来的请帖就放在苏颜正面前,夜宴开席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而苏颜正却像块石雕般,坐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老爷啊,你该动身了。”灵夫人怀中挽着苏颜正外出穿的袍子。
苏颜正良久后才抬起眼来,看着灵夫人道:“灵儿,我该动身吗?”
灵夫人叹了口气,“路是你自己选的,今晚想来是极其重要的时刻,难道还能半途而废?”
苏颜正说:“可是就在几个时辰前,金陵城外还有相府里,死了好多人,作为一个人,身为朝廷命官,真的可以不顾那么多的亡魂聚酒高会吗?”
灵夫人轻轻抚着苏颜正的肩膀,“不可,但萧仲谋早就不是人了,他是趴在朝廷上的一头野兽,是唯有吞食权力而活的恶鬼,你想跟他在一起,就得学学恶鬼是怎么活的。”
苏颜正无语。
灵夫人又淡淡道:“我想不明白,发生了这么大的时,皇宫里为何如此安静?事情的处理也好,相府宴请吴王的公然犯上也罢,陛下为何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苏颜正深吸了一口气,“不是没有反应,而是现在什么都不做,对陛下才最有利,你想想,禁军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如果立刻追究,那陛下不是拿刀去砍自己的手吗?看上去一片宁静的皇宫里,此刻恐怕已经乱作一团,陛下现在肯定在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来尽可能的保住更多的禁军,因为到了明日,萧仲谋可又要抽刀了,那时,不知还有多少将士会被牵连。”
这时,狄英在门外说道:“老爷,咱们今晚要不要去相府啊?”
“去。”苏颜正站起身来,从灵夫人手里接过袍子。
上了马车,拉开帘子,苏颜正便看到正坐在里面的林炎彬,两人颔首示意,都没有多说什么,狄英很快速的将帘布合上,望了望四周,这才让马夫动身。
“苏大人,今日我去得太晚了。”马车开行后,林炎彬才缓缓说道。
苏颜正摇了摇头,“是我老了,反应太迟钝,要是早点让你去,围攻相府的禁军将士就不会一个不剩了。”
林炎彬似乎有所疑惑。
苏颜正苦涩一笑,“我知道林都统想不明白,让你去救人的是我,让你去杀人的也是我......唉,徐峥国动作太快了,杀到那种地步,他和手底下的人就已经没有活命的可能了,若他们都是孑然一身,我肯定会设法相救,无奈禁军将士必须携带家眷居住于金陵,他们根本就没有退路,死在你刀下,总要比被萧仲谋刑讯逼供然后再虐杀的要好,我想,徐峥国和那些将士本来也没打算活着离开相府,他们若真的让萧仲谋断子绝孙,也必然当场自尽,不给陛下留下麻烦。”
林炎彬微微点头,“禁军的确是最忠于陛下的子弟,只是,他们死得太不值了。”林炎彬握了握刀柄,杀气暗流涌动。
苏颜正拍了拍他紧绷的手背,淡淡道:“不要意气用事。”
林炎彬的手这才松缓下来,他接着说道:“苏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苏颜正回答道:“林都统就别管我这老朽了,今日之后,你我切莫再来往,金陵城的这场暴风雨才刚开始呢。”
林炎彬又压低声音道:“苏大人,别人都说您已经依附相党,成了萧仲谋的走狗,但我却绝对不会相信您真的会这么做,您深谋远虑,非我能企及,但只要苏大人有用得着的地方,林炎彬义不容辞,而且我和禁军将士们不同,没有家人,更没有任何牵挂。”
苏颜正点点头,“林都统之为人,老朽亦是深信不疑。”
多年来,苏颜正与林炎彬的关系一直如此微妙,两人多番密会,却始终没有明确主公与属下的关系,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什么,那东西似乎只有苏颜正知道。
当林炎彬悄无声息从马车里消失后,苏颜正喃喃自语道:“炎彬啊,你哪里会没有牵挂。”
狄英突然拉开一小截帘布,低声道:“老爷,我看到那个人了。”
在距离相府已然很近的一条阴暗巷子里,苏颜正又见到了那四十来岁的汉子,与以往一样,他仍是蓬头垢面,下巴却刮得一干二净。
“我听说相府的宴席上,可是有不少山珍海味,光是从北魏和西楚请来的厨子就有十二名,苏大人这回可真能大饱口福了。”汉子笑道。
“相府里血腥气还没散,换做是你,能吃得下吗?”苏颜正道。
“苏大人孤陋寡闻了。”汉子说,“吴王的人半个时辰就把相府打扫得一干二净,不仅如此,原本死绝了的家丁仆役又彻底换了一拨,都不知道那些人是从哪儿来的。”
“看来丞相想的周到啊,连仆人都准备了两批。”苏颜正说,“只是出了这么大的事,你难道不打算做点什么吗?吴王与丞相这一次公开宴饮之后,朝廷的格局那可就彻底明朗了。”
汉子低沉道:“难道今日之事,我做得还不够多吗?”
苏颜正一开始没听明白,可转念想到后,顿时大惊失色道:“你......难道禁军的事,你也参与了?”
汉子笑道:“萧仲谋既然想做,那我何不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呢,其实这些年来,萧仲谋一直都想插手禁军,只不过没机会罢了,现在他的大事在即,如果不拔掉禁军这颗钉子,你叫他怎么能安心呢。”
“可是禁军......”苏颜正欲言又止,“你这一手,可知道有多少将士会枉死吗?”
“苏大人,别悲天悯人了。”汉子略带嘲讽道,“是你要依附萧仲谋,既然选了,就没有退路,我只不过帮你加了一把火而已,哼哼,将来功成名就,苏大人可不要忘了我们之间的约定。”
“你真的以为我有选择吗?”苏颜正不无痛苦道。
“我说到的不是眼下,而是当年你成为辅政大臣后的选择。”汉子说道,“你原本可以揽权的,这样就不会让萧仲谋捷足先登,但是你怕,你怕历史上那些辅政大臣的结局,你怕自己会忍不住变成萧仲谋现在这个样子,你太聪明了,为了你们苏家能得一个安好,就把一切都抛到脑后,今日之局,东晋之乱,皆由你一手造就。”
听完,苏颜正激动的神情慢慢的黯淡,他低下了头,深深的低下了头。
这时,汉子嘴里突然没来由的咳嗽起来,最后甚至咳出了一大口鲜血,身躯也跟着向后倒去。
苏颜正一阵紧张,想要上前搀扶,却被稳住脚跟的汉子伸手制止。
苏颜正皱眉道:“保重......身体。”
汉子擦掉嘴上的血,吸了几口气,说道:“刚才那些都是气话,眼下我们要做的,就是让晋朝重获平静,不管是皇帝也好,吴王也好,晋朝都不能再继续党争了,神洲分崩已近两百年,三国皆恬不知耻的自称皇帝,然而天底下哪里容得下这么多的皇帝,再无定局,晋朝必亡,苏大人呢,你好自为之吧。”
大厅设宴,来的全是朝廷重臣,相府可不似苏颜正的太尉府,女眷是不能列席的。
萧纯心底此刻正怒火中烧,因为自己的妹妹萧漫就成了唯一的例外,吴王特别嘱咐,要在宴席上看到萧漫,父亲也自然会照办。
不过萧纯也不用闲着,此刻在她面前,正跪着一个等候发落的叛徒。
“公孙,你来我家多少年了?”萧纯问道。
被两个仆役摁在地上的公孙回答道:“十八年了。”
“那我萧家待你如何?”
“恩同再造。”
萧纯顿时一拍桌子,怒道:“那你为何要吃里扒外?”
公孙不语,他想看一眼二小姐身边的花容,却深知二小姐是个多么心思敏捷的人,这样做只会害了花容。
“哼,你以为偷偷打开后院的铜墙铁壁,等府上的人都被杀光了,不论结局如何你都会安然无恙?”萧纯冷声道,“可惜,我萧家做事向来看得深远,你这点小把戏又怎么蛮得过去呢?”
花容心中已然暗自明了,在相府周围必定还有眼线,公孙不是被府内的人发现,而是打开后门时被外头的人所看见。
“你也真是够笨的,换成我,早就溜之大吉了,你居然还敢回来,真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萧纯继续问道:“说,你到底是替谁卖命?”
公孙已然低头不语。
萧纯也不气恼,她招了招手,从仆人手中接过来一个木盒,她蹲下来,用手挑起公孙的脸,然后把木盒在他眼前打开。
花容看到,那里面装着十多只指甲盖大小的蝎子,通体暗黄,钳子却很特别,像是刀片一般。
“公孙,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萧纯笑道,“我来告诉你吧,这叫做‘绞心虫’,你别怕,都没毒的,它们最喜欢的就是人的心血,会拼了命的往心脏里钻,只不过个头太小,若是从脚底进入人的身体,会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钻到心窝子里,它们钻进你体内后,你也不会觉着疼,只是会很痒,特别的痒,痒得你都忍不住要抓破自己的皮,扯下自己的肉将它们揪出来。”
公孙听着,身躯略微有些颤抖。
萧纯嘱咐下人将公孙与那盒绞心虫带下去,“他什么时候肯招了,就帮他把虫子挖出来。”
说完,萧纯又换上一种笑容,挽着花容的手臂,“花容,咱们就别管这些了,哼哼,还好我今日记得你,把你也带进了密室,否则你要是糟了不幸,我肯定会很难过的。”
“多谢二小姐救命之恩。”花容说着,看到公孙被人押走,她心里百般的喊着:公孙,你怎么这么傻?为什么还要回来?
尽管她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