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晋帝都金陵,此刻正是一片人声鼎沸,据说再过不久,在北方大获全胜的吴王便要班师回朝,宏隆一战,吴王率领六万江南子弟,一举挫败北魏八万铁甲,不仅守住了江北三郡,更是击碎了“北魏铁甲纵天下”这一令人闻风丧胆的传言。
自从吴王掌兵以来,边界连连传回捷报,曾经被北魏与南楚压得喘不过气的东晋,俨然改头换面,叫魏楚两国再不敢放肆,故而,在东晋子民看来,吴王就是帝国的中流砥柱,其功业自东晋建国以来,也只有开国太祖能比拟,迎接吴王还朝,难道不是比过年闹元宵更重要的大事吗?届时,连皇帝陛下也要亲自出宫相迎,金陵的百姓们又如何不张灯结彩,去庆祝这一欢欣鼓舞的时刻呢。
苏府门前,吏部尚书苏颜正跟管家一起站在门口,望着门前冷冷清清的街道,是一言不发。
“老爷,您都站了一个多时辰了,今日恐怕和往年一样,不会有人来了。”管家狄英四十出头,此时额头上的皱纹却堪比八旬老人。
苏颜正摇了摇头,正要转身回府,想了想,又挪了回来,“再等等,再等等吧。”
狄英没法子,叹了口气之后,便发起了牢骚:“老爷您当年不知抬举过多少朝廷官员,今日乃是您六十大寿,却不见一个人过来恭贺,那些王八龟孙,现在恐怕都跑去相府了。”
苏颜正瞪了管家一眼,说道:“狄英,你这脾气怎么一天天比我还大,我与萧丞相同时过寿,他又比我年长三岁,那些同僚先去恭贺丞相又有何不妥?”
狄英仍是一脸憋屈,嘟着嘴说:“以前也不全是这样,唉,吴王现在风光,他跟丞相一个鼻孔出气,谁还记得您呢?”
苏颜正听完,也不知是怪管家出言不逊还是管家说的一针见血,他抬脚便蹬在管家小腿上,把后者踹得一个趔趄。“你还越说越来劲了,有这么大意见,明日早朝,你干脆去陛下面上奏算了。”
狄英揉着小腿,嘟囔道:“老爷,我这不是为您不忿吗?我知道,您心里也窝着火呢,您要是不高兴,正好,今日是您大寿,爽爽快快的揍我一顿好了。”说完,狄英仰起脖子,摆出一副任打任骂的架势来。
苏颜正却被他给逗乐了,“你这一身铜皮铁肉,打你?那还不把我这把老骨头给拆了,唉,算了算了,回去,免得叫家人等得难受。”
狄英笑了,“就是,咱们苏氏人丁兴旺,没那些个大臣也同样热闹。”说完便扶着自家老爷。
这时,身后有人叫道:“恩师,学生来晚了啊。”
苏颜正回头一看来人,顿时面露大喜,跑下台阶相迎道:“没晚没晚,我还没死呢。”
两个身穿常服的朝廷官员正拱手站在门前,几个仆人抬着两箱贺礼也停了下来。苏颜正扶住二人中那年长之人,笑道:“子晖,我可算是等到你回来了。”
陈子晖,四十一岁,半月前自西南边境回朝,现任兵部左侍郎,他脸上带着几分愧疚道:“恩师,学生十年不曾前来拜会,实在有愧啊。”
“诶,你在西南抵御楚国侵扰,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我怎么会怪你呢?”苏颜正突然看向陈子晖身后那面容清秀的年轻男子,面露惊讶道:“这俊才莫非就是你的长子?”
陈子晖一笑,“延庆,快来拜见尚书大人。”
那刚刚年满二十的少年郎上前拱手道:“苏大人,晚辈陈延庆拜见,恭祝大人您福寿安康。”
苏颜正立刻将他扶起,然后仔细端详起来,“哎哟,延庆你果然是一表人材啊,人说‘江南子都陈延庆,必有玉带可加身’,传闻不假,传闻不假啊。”
所谓子都,便是形容男子外表俊朗不凡,话中前半句赞其容貌,而后半句自然是夸耀陈延庆的才学,东晋文士舞文弄墨虽多有夸张,然而以陈延庆这等年纪能得到如此评价,实在也是罕见。
几个人客套了一番之后,便一同步入苏府大厅。与屋外的冷清所不同,堂下已然摆满十八座宴席,老少一堂,宾朋满座。
看到站着一幕,年轻的陈延庆不禁心有疑惑,趁着拜礼的间隙,他便低声向父亲陈子晖询问:“父亲,如今之势,苏大人府上怎么还有如此多宾朋?我本以为众人只会在相府齐聚,不曾想,这里似乎还有不少朝廷高官啊。”
陈子晖淡笑道:“我儿有所不知啊,苏氏一门在金陵可谓根深蒂固,我朝立国之前,苏家便是金陵望族,历经百余年,即便只是家臣,也叫其他氏族难以企及,今日在场的,除了你我,便都是他们苏家人,这些人你要一一记住,将来也好应对。”
陈延庆暗自点头,“难怪父亲不顾孩儿劝阻,一大早给萧丞相拜寿之后,还硬要来苏府,莫非父亲您觉得朝中大局日后还会生变?但孩儿可是听说,这苏大人虽然占着‘天官’的职位,权力可是并无几分呢。”
陈子晖面露冷笑,“不论朝局如何变化,你我父子也是没法变的,别忘了,为父是如何得到这兵部左侍郎的职位,你我自回京之日起,便已经与吴王脱不了干系。不过嘛,依我看来,苏氏也未必就是吴王的敌人,正如你所知,我这位恩师,权谋手段是有一些,在金陵也颇有名望,所以他是个聪明人,越聪明的人越懂得从善如流,苏氏一门没有附庸帝党,这便是老师的聪明之处。”
陈延庆露出恍然,笑道:“父亲,您是想借着苏大人门生的身份,给吴王搭桥?”
“哼哼哼,你能明白就最好不过了。”陈子晖笑了,他看着这满座的苏家人,心想:皇帝虽是明主,然而子嗣凋零,未来大势难以逆转,老师啊,即便为了苏家上下这几百口人命,想来你也不会犯糊涂。
此时,虽无同僚前来拜贺,但宴席的气氛却仍旧热闹,酒过三巡后,苏家那位百岁老太公突然嘶哑道:“颜正啊,今日老夫大寿,你就唱首苏杭小曲儿来听听吧。”
众人听完一阵哄笑,苏颜正不无尴尬道:“太公,今日不是你的寿诞,是我的,啧,再说了,我堂堂朝廷命官,怎么会唱那等鄙俗歌谣。”
“放屁!”老太公厉声道,“你这混球,从小就不学好,十三岁就跟老子跑去杭洲逛花柳巷子,还钟爱那些婉娘,专挑胸脯大的,姚姐喜欢的那些曲子你唱得比谁都利索,今天就先唱首《十八摸》吧。”
老太公说完,陈家父子便看到坐在一旁的苏家大夫人狠狠的瞪了苏颜正一眼,尚书大人满脸通红,顿时大声道:“太公,你脑子糊涂了吧,你说的那是我爹,我可是正人君子。”
苏颜正的兄长苏颜宏说道:“我们苏家能称得上君子的,只有我那小外甥,可惜,好好的就被你撵出家门,哼,现在连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
此言出口,满堂突然鸦雀无声,众人脸色也变得有些古怪。
苏颜正看着自己的大哥,却也是无名火起,“那小子一心学剑,连自己的名字都敢改,这种大逆不道的畜生,我苏家要他何用!?”
苏颜宏突然站了起来,怒道:“苏剑心这名字有什么不好?他喜欢学武又有何错?将来至少也能上阵杀敌,做我晋朝一员勇将,你目光浅短,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他赶出家门,我看你才不配为人父!”
“兄长!”苏颜正也站了起来,“我苏家祖上有训,后人只可从文,不可习武,难道你要我不顾祖训,不念家规吗?”
“少拿一两百年前的事情来说话,你就是个迂腐的书呆子......”
眼见这两人越吵越厉害,作为唯一的外人,陈家父子只好避席,只是宴席刚开始不久,此刻离去并不妥当,两人便借故走出厅堂,来到苏府院落之中。
“父亲,苏家这位长者为何发这么大脾气?”旁下无人,陈延庆便问道。
陈子晖说道:“我这老师膝下育有三子,长子苏钰体弱多病,常年足不出户,次子苏牧身体无恙,脑子却有些毛病,唯一能继承家业的三子却是一个剑痴,自少年时起,便喜好剑道,更是将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剑心’,老师原本对他寄予厚望,然而事不从愿,苏剑心丝毫没有继承家业的意愿,所以最后才闹到这种地步,方才那位乃是老师的兄长苏颜宏,他没有子嗣,却将苏剑心这外甥看得比自己的儿子更重,苏剑心被赶出家门后,便一直与老师不合。”
“哦,看来除了朝中事务,苏大人家里的麻烦也不少啊。”陈延庆笑道。
这时,院落树木间突然窜出一只动物,把这对父子吓了一跳,那东西似猫非猫,似犬非犬,通体雪白,背上却又有黑色虎斑。
那小东西越过陈家父子二人后,便窜上一旁假山,浑身鬃毛倒竖,冲前方发出一阵低吼。
“神兽!别跑啊!等等我!”紧接着,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跑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只毛笔,双手和衣服上都沾满墨汁,身后还紧跟着两名仆人。
男子来到假山下,冲上面的小东西笑道:“神兽,你别怕,等我给你画完虎斑和翅膀,你就能飞了,快下来呀,下来呀。”
然而,假山上那只怪异的东西却只是冲男子低吼。
身后的仆人一脸丧气道:“二少爷,您别管它了,今天是老爷六十大寿,您要去贺寿啊。”
苏家这位二少爷苏牧却充耳不闻,冲着他的“神兽”面露和蔼微笑,尽管对方如何冲他嘶吼,他还是傻呵呵挥动着手里的毛笔说:“画虎斑,画翅膀,画完让你飞上天哦。”
很快,那怪异的动物跳下假山,向另一个方向奔去,苏牧紧追而去,两个仆人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叫着“二少爷”,也跟了过去。
陈延庆皱眉道:“哼,这就是苏家那脑子有毛病的二少爷?唉,一个病秧子、一个傻子、一个剑痴,啧啧啧,都说皇帝陛下子嗣凋零,看来苏家的后人也快没戏了,父亲,难怪你不把苏家当成吴王的敌人,孩儿看来,他们苏家,根本就没有资格。”
陈子晖默然冷笑。
......
夜间,苏府后院一间柴房内,狄英坐在一把椅子上,悠闲的翘着腿,喝着他那碗普洱茶,茶香浓郁,但依然掩盖不了扑面而来的血腥味,不过狄英却显得很享受,看着那两个被打得半死不活的人,他露出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
“为......为何?这究竟是为何?”
年纪小的那个估计已经快断气了,年纪大的这个抬起浮肿的头颅,嘶哑问道。
“为何?”狄英笑道,“我也正纳闷呢,陈大人,你说这是为何?”
血肉模糊的陈子晖艰难说道:“我要见......见老师,我要、见尚书大人......”
狄英说道:“少扯这些没用的,我家老爷现在正被夫人揪耳朵呢,哪里有心情理你。不过我其实也替你们父子问过,老爷只说,你们父子太心急了,而且运气也不好,看到了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他叫我利索点,别让你们父子遭罪,哼,可惜,这种事情我就喜欢慢慢来,呵呵呵呵。”
“你,你们疯了,这可是皇城,我乃朝廷从三品的官员,你们岂敢杀我!?”鼓起身上仅有的力气,陈子晖大声吼道。
“官儿?从三品?”狄英掐着自己的小拇指头,冷笑道,“金陵城比你大的官多得是,你还真把自己当块材料啊?”
恐惧之中,陈子晖再度歇斯底里的喊道:“我是吴王的亲信,你们对我下手,吴王不会不管的。”
狄英放下茶碗,又站了起来,他已经懒得再跟这个人废话,抡起拳头,第六次朝陈子晖打过去。狄英不会什么武功,就是有一身蛮力,他打人的样子像极了街头的混混无赖,但其实,狄英心里还是充满了恐惧,装出这幅样子,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壮胆而已,就像陈子晖说的那样,杀人呢,天子脚下,而且还是他娘的三品大官儿,换了任何人,不都得手软吗?
不过,只要是老爷交代下来的事情,狄英就算再害怕,再觉得不妥,他也会全力以赴的办好,于是他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个陈子晖是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他出身金陵一个没落氏族,家里既没钱又没关系,当年是老爷提携他进入户部,可是混了没两年,陈子晖便因罪被贬,老爷费了不少力气才把他从狱中救出,并又安排他进入了兵部,可是这狗东西居然又投靠了吴王,回京之后,首先拜会的不是对他恩重如山的老爷,而是去了相府,这等败类,岂不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