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草原的罪人,乌兰不能参与任何节庆,但此刻,他内心和自己的族人同胞们一样开心,阿古拉是草原的希望,更是乌兰唯一的希望,阿古拉说过,等到他破灭草原的诅咒,带领蒙歌骑兵踏入中原时,他会以至高无上的的权力来赦免乌兰的罪过,让乌兰重获自由。
乌兰知道,这一天并不遥远,只是在庆幸之余,乌兰却感到一丝不安,他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带着那片嚎鸟羽毛走了很久,乌兰到了他应该到的地方,他随手将羽毛扔掉,很快,羽毛便不见了踪迹,不是消失了,而是地上到处都散落着嚎鸟与秃鹫的毛。
这里是一片广阔的沼泽地,秃鹫们在四周蚕食着野兽的尸体,嚎鸟群则在沼泽边缘巡视自己的领地,乌兰从它们身边走过,秃鹫和嚎鸟一点也没有在意,因为乌兰的身上布满了它们的味道。
沼泽里除了水,更多的则是嚎鸟或秃鹫的粪便,长年累月的堆积,让这片沼泽变得恶臭难闻,常人走到里面,简直都无法呼吸,而乌兰对此却早就习以为常了。
在阵阵恶臭的雾气中,乌兰走进了沼泽泥潭里,很快,嚎鸟粪便和脏水就沾满了身躯,乌兰却好似进了温泉一般,显得轻松自如,他甚至用手捧起那令人作呕的粪便,将其散在自己盘了满头的鞭子上。
这就是草原特有的刑罚——粪刑。
对一个草原男儿来说,即便杀头、抽筋、剥皮,他们也绝对不会接受粪刑。凡遭此刑罚之人,每日都要将自己浸泡在粪便之中,以粪便沐浴,无论饮食起居都要在屎尿堆积的地方进行,直至受刑者死亡。
乌兰从出生之后第三天起,便遭受了粪刑,照常理,婴儿待在这种地方,即便有奶妈照顾,也是活不下去的,但乌兰却活了下来,并且无病无灾。
这样的奇迹没有让人们感到惊讶,他们反而觉得乌兰果真就像传说的那样,是草原上最肮脏的东西,若不是他与阿古拉一样有着高贵的出身,他恐怕早就被人暗地里给处决了。
对这些,乌兰已经习以为常,早些年还有人来监视他,到现在,连监管的人都走了,而乌兰却仍旧记得自己罪人的身份,一日不差的执行着自己理当遭受的刑罚。
在坑里浸泡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乌兰这才站了起来,他用另一个坑里不那么脏的水稍微给自己清洗了一下,这才走向了位于沼泽中央的那个帐篷。
帐篷简陋破旧,却不小,顶上和四周的石头上,都摆满了书,没办法,这里太潮湿了,要是全都搁在帐篷里,书会烂的很快。
在帐篷前,有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坐在那儿,她的样子比他的衣服更加不堪,枯瘦如柴,皮肤上满是斑纹,几缕稀松的白头发随风摇摆,深陷的眼眶和脸颊简直就像路边的饿死鬼一样。
“阿古拉身上的血又成长了吗?”曾经蒙歌的大祭司,如今草原上唯一活过三十五岁而没死掉的老人说道。
“是的,萨仁婆婆。”阿古拉在她身边坐下来。
两个外表同样肮脏的人依偎在了一起,乌兰把头靠了过来,萨仁左手捧着他的脸,右手拨开乌兰头上粗大的鞭子,从里面扯下鸟粪、虱子、跳蚤,嚎鸟除了腥红的眼睛以外,其他东西都是灰色的,粪便也一样,经过长年浸泡,乌兰的头发也彻底被染成了嚎鸟粪一样的颜色,又难看又难闻。
“这样下去可不是什么好事。”萨仁老眼昏花,但却很细心的对待乌兰,乌兰曾听人说,大祭司萨仁曾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女人,然而乌兰怎么也无法相信这一点,但他却肯定,萨仁婆婆有着草原上最柔软的心。
“婆婆,你不要再乱说话了,忘了你是怎么遭受粪刑的吗?”乌兰提醒她。
“没忘。”萨仁说,“我是说血力成长,对阿古拉而言不是好事。”
“为什么?”乌兰疑惑道。
“血之原力是草原最神秘而恐怖的力量,神洲‘四大原始支柱’之一,那可不是谁都能驾驭得了的。”萨仁说着,捏死了一只虱子。
乌兰笑了笑,“那你的担心就是多余的了,婆婆,你已经十五年见过阿古拉了,他现在长得好似天神,拥有着草原上最强悍的体魄,他天生就是来接纳血之原力的,所以他的头发才会是红色。”
“哦?是吗?有十五年了啊。”萨仁摇了摇头,“那我都八十八岁了呀,唉,真是不公平,我年轻的时候那么漂亮,现在呢,丑的连我自己都想吐,还有你,明明和阿古拉同一天出生,按照顺位,你还是大君的首席继承者呢,可就因为那天勇士们遭到了诅咒,就因为你不像阿古拉一样生着红色的头发,就被当成了罪人。”
乌兰也摇了摇头,“那一天,整个草原上除了我和阿古拉,就没有别的婴儿降生,这本来就很奇怪,要知道,就只算科尔沁部,每天最少也应该有几十个婴儿出生,阿古拉继承了血力,如此吉祥,带来不幸的人肯定就是我了。”
“呵,你自己居然都相信了。”萨仁苦笑了起来,露出满口漆黑的牙床,还有上下总共五颗的牙齿,“乌兰啊,你本该仇恨的,你该恨草原上的所有人,因为所有人都对不起你,但你从来没有这样,你的选择总是那么的善良,孩子,长生天会保佑你的,保佑你活得比我更长,保佑你的儿孙后代遍布草原的每个角落。”
说完,萨仁继续帮乌兰清理头发,嘴里还哼起了厄鲁特代代相传的歌谣,直到天边出现星光,乌兰才站起身,他打算到秃鹫们那里捡些剩肉残骨回来做饭。
银河的另一头,九品仁勇校尉赵普带着他的人马连夜溜出了花寨,这样做没什么好处,却可以省下一些银子,来花寨玩儿的都不是善男信女,可敢赖账吃霸王餐的却很少,他赵普算一个。
下午雪还下个不停呢,眼下却满头星光,岂不是天助我也?
众人酒劲还没消,身上还留有姑娘们的温暖,正适合夜里赶路,反正这趟估计也找不到什么,赵普打算赶紧上苍秦山,那山边还有个军营,到了点就休息,等其他人赶到之后,大家再合着伙的空手而归。
至于进花寨前,手下人事先交给他的钱银,赵普便选择性遗忘,路上有人问这事,赵普的回答还是他那硬梆梆的拳头。
然而花寨的酒可没那么好喝,走了一个时辰,这伙人的酒劲全都上来了,很多人要么直接倒在路边,要么就在一旁吐了起来,头昏脑胀的赵普只好下令扎营。
于是,杨勃就又忙碌了起来,他先是被安排捡木头,接着生火,然后又被派去竖帐篷,等五十来个人都躺下来,他的事情还没完,赵普见他没喝酒,就让他给大家伙熬粥,还特意嘱咐:“明天早上起来,要是锅里的粥还没熬好,或者糊了,你他娘就等着挨......哎哟,老子不行了,得去躺下,你,你他娘可得醒着神......”
说完赵普就钻进了帐篷里。
杨勃在火上架起铁锅,他没打算立刻熬粥,因为时间还太早,他准备烧开雪水,然后给自己先煮点面条和干肉,这样一来,自己就算熬夜,也能更暖和一点。
这时候,除了同袍们的鼾声,四周围已经安静了下来,风快速的穿过山谷,撞击在崖壁上,发出呜呜的嚎叫,像是一个男人缩在山谷的阴影里哭。
在辛博牙的知识体系中,深山峡谷乃是不祥之地,军队身处其中,容易遭受伏击,寻常人走进来,遇上歹人堵截,连逃命的机会都没有,而许多在风水上气运绝佳的山川大脉,也往往因为一两条山谷而坏了布局,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杨勃估计,师父当年可能在某个峡谷中吃了亏,所以才对其深恶痛绝。
回忆起过往,杨勃便随手拿起一块石子,在地上画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圆形图案。这同样是师父教给他的,据说,要画好此图并不容易,师父说他当年用了整整三个月才学成,而在杨勃看来,此图除了线条复杂外,并没有太多难处,所以不到半天时间,他便将此图完整的学了下来。
十年间,杨勃从辛博牙那里实在学了太多东西,多的连杨勃自己都以为会记不住,但也只是以为,用辛博牙的话说来便是:“你呀,学什么都快,可谓一点就通......”所以,在那段时间里,杨勃过得极为轻松,从未品尝过勤学苦练的滋味。
地面上画写的图案终于成形,单是观其构造,便足以叫智者们感到头晕目眩。
“九华三元阵图”,能测前途吉凶,卜算万般异象。
杨勃用右手拇指指甲在无名指指头上划开一道口子,将自己的一滴鲜血点在了阵图上。
刹那间,阵图周围的砂石像是被小小的血珠吸纳了一般,阵图消失,泥沙殆尽,脸盆大小的圆形地面上不再有任何东西,当然,除了那滴血以外。
但紧接着,血珠突然爆开,沙尘迸飞,在地面的虚空上,沙尘构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像是某种从未见过的兽类。
然而杨勃只需一眼,脸色就产生了变化,凝固在虚空的沙尘散落满地时,他嘴边低声喃喃道:“洪貔。”
此刻,杨勃已经站了起来。他望了一眼峡谷深处,然后提起身边长戈,朝那里快速走去。
辛博牙当年曾用泥塑向杨勃展示了“十兽”的形象,并嘱咐道:“若你将来遇到这些异兽,无论如何也要将其降服。”
“为何?”年少的杨勃问道。
辛博牙笑着摇了摇头,“不知道,但我知道,十兽是玄道宗最想得到的东西,哼,他们将十兽雕刻在孤仙崖上,不是为了向世人显摆,而是要让天下的人都帮他们寻找。”
“那我该如何降服它们?”杨勃又问。
“当然是杀掉。”
“若十兽如师父您所言,个个凶悍异常且灵力非凡,我又如何能杀掉?”
“简单,虽然十兽个个都能顶得上绝顶武道高手,可它们每一个却都有着致命的弱点。来,我告诉你,这些弱点分别是恐惧、贪婪、善良、猜忌......”
想着,杨勃便看到前方左侧山壁下,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裂口,周围的石头上留有血迹,洞口还能看到两件破烂的军服,那正是属于雄关士卒的衣裳,不仅如此,杨勃还听到洞口里传出低沉的喘息声。
“袭击那些士兵的异兽看来正是洪貔。”杨勃刚想进去,却突然停住了。
他猛地感到一阵眩晕,脑中渐渐变得一片一片空白......“你......为什么来这里?”......记忆开始迅速的消失,看着四周阴森的场景,杨勃陷入了一阵茫然之中,好在片刻之后,随着大脑一阵剧痛,消失的记忆又回来了,他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找到了洪貔的踪迹,按照师父的叮嘱,我要杀了它......”杨勃靠在崖壁上,“不,师父死了,我已经没必要再按照他的话去做,我现在是雄关戍卒,我们有任务,我应该回去通知其他人。”
疼痛渐渐消失,满头大汗的杨勃也开始放平呼吸,他看了看洞口,又看了看来时的方向,然后像是肯定自己一样,冲虚空点了点头,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根竹筒,用火把点燃后,竹筒中飞出一道火光,直向头顶天空而去。
只是在火焰亮起之时,杨勃赫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自己面前,鹤羽羚。
“杨勃,你诓人的功夫真是一流,在花寨里,我差点就相信你了,你看,才多久啊,你就带我找到了这么有意思的东西。”一脸美艳而邪魅的鹤羽羚一边说一边看向洞口。
杨勃想绕开她继续走,鹤羽羚又道:“你要是再走,我就杀光后面军营里所有人。”
杨勃回过身来,“鹤前辈,那洞里的东西太过凶险,即便是你也无法应对。”
“可是你敢啊。”鹤羽羚笑道,“九华三元阵图,啧啧啧,就算找遍整个神洲,能将此图画写出来的也最多不过七人,杨勃啊,你还有什么本事都拿出来吧,也让我见识见识。”
说完,鹤羽羚不等杨勃再回答,便突然闪身来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肩膀,然后朝洞口飞奔而去。
这山洞极深,里面完全是一片黑暗,鹤羽羚前行之时,另一只手指向一侧石壁,随着她的动作,一条火蛇便沿着石壁开始向前延伸。
而此刻,杨勃也看到了一路上那些残破的尸体,其惨状叫人不敢多看,越往前走,那低沉的喘息便越发震耳。
走了许久之后,鹤羽羚便不再让火蛇延伸,因为前方已经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火堆,在这个犹如校场一般宽大的山洞里,除了杨勃与鹤羽羚之外,还站着一个男人。
这男人就趴在火堆旁边,周围布满了尸首,他没有穿衣服,却也并不赤裸,因为笼罩他周身的,是一圈又一圈粗大的锁链,除了脖子、脑袋和手脚关节以外,锁链笼罩男人全身,即便他此刻趴在地上,也无法掩盖他壮硕而高大的身躯。
“这就是洪貔?”显然,鹤羽羚也从九华三元阵图中认出了洪貔。但此时,鹤羽羚看向杨勃的目光却露出怀疑。
男子对两人视若无睹,只是像野兽一样趴在地上,双眼死死看着火光,不停的喘息着,像是承受着千般痛苦。
杨勃向前走了两步,观察了男人一番,随后道:“没错,他就是洪貔。”
鹤羽羚的面孔瞬间变成了一副惊骇不已的中年妇人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