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交谈了大半个时辰,所言甚欢,临别时,萧仲谋更是扶着苏颜正手臂,将他送到了岸边。
回船后,萧仲谋停在船廊上,捻须笑望苏颜正那似乎苍老了许多的背影,船上那些乐师舞姬和公子哥们不经任何人招呼,一个个全都低着头,迅速而有序的下了船,很快,热闹的大船便如同这冬季的湖面一样安静。
此时,拐角处走出来一个年芳十八九岁的女子,她一身白鸾狐裘,身量高挑,步态端庄,而再看这女子脸庞,竟好似苍茫白雪中盛开的一朵娇艳牡丹,让人惊艳不已。
然而,萧漫又岂止是惊艳足以形容的,无论何时何地,只要她一出现,周遭的一切便都将汇聚到她一人身上。传说萧丞相的这位小女天生就有一种纳气千里的独特体韵,其美貌有十分,而气质更填七分,故而,世人只要看上她一眼,便能很轻易的将她与一般貌美女子分隔开来。当年一位玄道宗上师曾亲临萧府,希望能带萧漫进入玄道宗,而萧丞相却只是莞尔谢绝。这大概是玄道宗第一次主动招揽弟子而遭到拒绝。
在艳清先生每三年一榜的《美人志》中,萧漫连续两次被列入天下第三,而在她之上的第二名,则是天下公认才貌无双,现年二十三岁的西楚慕容氏嫡长女慕容星河,按照艳清先生的说法,两人之间无论容貌还是气质,都不分伯仲,慕容星河之所以排名要超过萧漫,竟是因为萧漫的气度过盛,有种让人生畏的隔阂之感。至于《美人志》上永远都悬空的第一名,世人都猜测那是艳清先生刻意有所保留,毕竟神洲辽阔,艳清先生虽寻芳于各地,却也指不准哪天在某个乡旮沓里遇见某位天仙女子。可谁也没想到,天下美人榜首之位其实早已在艳清先生心中落实,只可惜,他只看到了那女子一眼,来不及知道她叫什么,只那一眼后,艳清先生便再无法找寻其踪迹,更无实据将其列入他的《美人志》。
每当独自浊酒时,艳清先生总会醉醺醺的自言自语说:“论容貌气质,慕容星河与萧漫已然是极致,若再比这二人更胜,就只能称之为妖了,然而,那个女子她却......唉,还是不要去形容了......若上苍垂怜,便请赐在下一死,只要死前能再见她一面。”
萧仲谋也曾看过最新一榜的《美人志》,自己的女儿被别人评头论足,哪个当爹的都不爽,可看完之后,萧仲谋却也不得不佩服那位艳清先生,因为榜上对萧漫的评论竟然与萧仲谋自己也不谋而合,至于所谓“气息过誉,凡俗不合”的话,却似乎更合萧仲谋心意,因为在这位宰府眼中,他的这个女儿将来必定母仪天下,放眼整个晋国,能与之匹配的夫君自然只有一个。
“父亲,苏太尉已经走远了,您还在看什么?”即使面前站着的是自己的父亲,萧漫那股端庄气质也不见丝毫松懈。
萧仲谋笑着看向女儿,说道:“那是只老狐狸,就算走得再远,为父也不能放松警惕啊。”
萧漫淡然一笑,“既然这样,父亲为何还要与这狐狸亲近?”
萧仲谋笑着皱眉,表情有些古怪,“漫儿,你可知苏颜正这名字由何而来吗?”
“颜者,容貌也,正者,方正朗阔也,”萧漫说,“父亲,莫非苏大人也是天生俊朗不凡?”
萧仲谋说道:“是啊,论相貌,苏颜正的确出类拔萃,不过他那个正字,更有顺心顺眼之意,这个人呢,天生就有一种独特的气质,哪怕他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你看着他,看得久了,都会觉得那么顺心,那么舒服,怎么都恨不起来。”
“年轻时候这样,老了怕就不至于此吧?”萧漫说道。
“漫儿你有所不知,就是这个人,当年以五品官职,在朝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曾赌上苏家所有人性命,逼迫其父在震动晋朝帝业的‘八皇子案’中改易旗帜,也正是如此,为父当年才侥幸活了下来,当年,朝廷大半官员惨遭血洗,承天门大道几乎变成血河,三十年过去,于我而言却历历在目,世人从此知晓了先帝的铁血,却不知在先帝背后站着的,是个何等的怪物。”
听到“八皇子案”四个字,萧漫即便只是曾在书卷中略观其一二,此刻眼中也不由露出一丝悚然。
萧漫说道:“原来父亲这些年不论如何行事,都未撼动苏家根本利益,是对苏大人有如此深重的忌惮,父亲是怕把他逼急了,‘八皇子案’又有重演的可能,不过以女儿拙见,如今之势,已远不是苏大人所能左右的了。”
萧仲谋冷冷道:“这是当然,即便是数年之前,我自己也料想不到吴王会如此厉害,天下终究还未一统,兵势自然胜过文势,先帝再如何铁腕,也终究是在自家院子里抖威风,能开疆拓土的人,才是帝国的未来。”说到此,萧仲谋又深层的看向自己的女儿,“漫儿,明夜宴席之后,吴王......”
萧漫吸了一口气,抢过父亲的话说道:“父亲不要再试探女儿了,只要是为了父亲,为了萧家,女儿绝对谨遵父命,只是父亲,你是否想过,现在着手这些还为时过早?”
听到女儿的回答,萧仲谋显得非常满意,“那你以为何时恰当?局势大定之后?”
萧漫摇了摇头,“局势若大定,那可就要看吴王的心情了,所以,婚事只能在那之前。”
此言一出,萧仲谋就更高兴了,“哈哈哈,漫儿,只可惜你不是男儿啊,否则的话......”
萧漫说道:“父亲现在还是把心思都花在苏达人和吴王身上吧。”
“吴王那里暂时不会有动作,只是我一直有些犹豫,到底要不要再逼这位老友一下。”萧仲谋说道。
“一定要。”萧漫断然说道,“父亲可让他交出河内都督、左军上将、香江总督等六大运河兵权,这六人都是苏达人的心腹,也是苏氏一门在金陵之外最依仗的势力,他若肯,其心便不用再疑,他若不肯,父亲就当予以处置。”
萧仲谋看着女儿,笑道:“漫儿,你可比为父贪心得多啊,我原本只打算让他交出三河兵权,你却要将他吃个一干二净。”
萧漫微微颔首,没有作答,萧仲谋深吸了一口气,又道:“是啊,明日之后,谁都不会再有任何的余地了。”
......
苏颜正刚到自家府门前,一个宽阔的身影便与他擦肩而过。苏颜正愣了一下,立刻转过身来,喝道:“你干什么去?”
“去城外透透气。”那身材高大,略显肥胖的青年男子一边说一边在仆人搀扶下上马。
苏颜正走到他马前,“天这么冷,你少出门走动。”
面对老爹关切的眼神,马上那位苏家大公子显得有些不耐烦,“爹,我都快被你养成猪了,别说先天身体差,整天待在家里,我不病死也得闷死。”
“那你可以跟二弟玩儿啊。”苏颜正说着还一把抓住了缰绳。
大公子苏钰冷笑道:“我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谁想搭理那傻子。”
若不是苏钰的长相还算憨厚,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得给他配上面目可憎这四个字了。
“傻子?哼,他再傻也是你二弟,别闹了,跟我回去。”苏颜正开始拽缰绳。
苏钰就是不肯从马上下来,两人互不相让,管家狄英吓出一身冷汗,生怕那黑马伤到这两人,便也一个劲的劝阻。
“让他去吧。”
这时,一个温和而中肯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苏颜正转头看去,却正是自己的大夫人李氏。
在灵夫人的搀扶下,大夫人缓缓走到老爷和长子面前,苏钰赶紧下了马,上前扶住娘亲。
“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钰儿的身子,怎么还这么惯着他?”苏颜正说道。
大夫人说道:“这还不都怪你,早就跟你说苏钰苏钰听着像个女娃,你偏不信,结果孩子生下来果真就跟个女人一样弱不禁风,他都在府上闷了一个多月了,大活人还不让见光吗?”
“娘,还是您明理,我也是看今日天气晴好,这才打算在城外转一转的,有阿三跟着,又背着以应不测的良药,肯定没事。”此时,胖乎乎的苏钰显得是那么喜人可爱。
苏颜正叹了口气,“唉,算了,可你也不要骑马,改成马车吧,也免得染了风寒。”
如此一番,苏钰这才离开了府上,他穿着比常人更厚的裘熬,又坐在马车里,然而那外强中干的身子却比谁都更感严寒,出门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开始在马车里打起了喷嚏。
阿三赶着马,听到声音立刻回头问:“大少爷,您没事吧?”
“不打紧。”苏钰醒了醒鼻涕,“阿三,还是老规矩,出城之后就把我放下。”
一听这话,阿三又一次皱起了眉头,良久后,他吞吞吐吐道:“大少,少爷,您这一回回的,到底是在干什么啊,我老娘说我福薄,你要是有什么事,别说老爷夫人,大管家也得把我这层皮给扒了啊。”
苏钰缓缓道:“阿三呢,这主子的事情嘛,你反正阻止不了,最好就别去刨根问底,你要是能记着我这话,别管以后有福没福,命肯定是会有的。”
阿三黝黑健壮,大冷的天他开着敞子也不怕,可一听大少爷这话,却立刻打了个哆嗦,再不敢多说一个字了。一路上,阿三都在回想一个词,一个去形容他家三位三少、老爷、夫人的词,那词阿三无意间听过一回,便觉得那词很能表达他对苏府的感觉,可惜自己没半点文墨,此刻竟然又给忘了,等看到那硕大的金陵城门时,阿三这才恍然想起,“没错,就是那词儿......龙潭虎穴!”
如先前一样,再看见大少爷时,苏钰已然换好了行头,脸上更是贴着栩栩如生的络腮胡子,整个人显得粗犷而魁梧。接着,苏钰头也不回,又朝着金陵城门走了回去。
闹市中,商户们看到那乘熟悉的车轿,全都笑逐颜开,赶紧放下手头的算盘,撇下面前的贵客,一个个走到街上,拱手相拜。
“萧大小姐,有失远迎啊。”
“大小姐驾临,蓬荜生辉呢。”
“萧大小姐切留步,请入店内小坐。”
......这条子午街位于金陵城黄金地段,而大多店铺所卖的也正是金银首饰,奇珍异宝,按常理,能光顾这些店铺的客人,那可都是金陵显贵,然而,若跟轿子里那位萧丞相的长女萧纯相比,规格就相去甚远了。
当萧纯在丫鬟月貌的搀扶下走出车轿时,那身华丽尊贵的绒裳便会立刻吸引街上众人所有的目光,虽然其美貌气质不及她的妹妹萧漫,但《美人志》上排行第十一位的女子,自然也要用倾国倾城来形容。
萧纯很习惯周遭人羡慕谄媚的目光,她冲那些迎上来的店主们微微颔首,露出一个妩媚动人的微笑,然后便自顾自的走进了一家专卖发簪的店铺。
萧纯每回来子午街都会将那些店铺逛个七七八八,所购买或打赏的东西也从来不让店主们失望,尽管很多店主都争相恐后的不让小大小姐给钱,然而萧纯总是一阵莞尔后,让丫鬟把银票放在桌案上。
“大小姐,我听说‘丝珍阁’新进了一批上等绒缎,店主将其做成内衬,请西楚的绣师纺秀,冬天穿在裘袄里,露出边缘花样时可好看了,要不您再去看看。”月貌扶着自家小姐说道。
“好啊。”萧纯似乎很随意的回答之后,露出了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笑意。
来到丝珍阁后,店内下手依旧是清一色的年轻女子,连那掌柜也是长相雍容富贵的一位娇娘,萧纯刚进来,便受到店里最高规格的接待,莫说她了,连丫鬟月貌也有人迎送奉承。
萧纯在府上有两个贴身丫鬟,名作花容、月貌,单看萧丞相给她俩起的这名字,也不难想象她们是何等美貌的女子,只是常年站在大小姐身边,才显得芙蓉遇牡丹。而在金陵城一众风流公子眼中,萧大小姐身边这对婢女可都是我见犹怜的大美人儿,特别是那花容,有人暗地里说,若是让她打扮起来,恐怕姿色一点也不逊于她的主子萧纯。
对于这些,萧纯心里一清二楚,但她却不似某些个恶毒千金那般对自己的丫鬟嫉恨,看待花容月貌两个婢女,却胜似亲姐妹一般,萧纯早就放话出来,说“四品以上徳貌双全之才俊,方可配我家花月。”
今天呢,花容留在府上还有事,所以只有月貌伴在身边,当然,车马后头那二十多名带刀侍卫除外。
丝珍阁除了富丽堂皇的一楼和二楼店面外,客人若想试换衣裳,后堂更有一间宽阔而华丽的试衣间,萧纯在店内看了一会儿之后,似乎相中了一件粉白牡丹绒衬。
“这绒衬虽好看,却似乎有些宽大,不知合不合身,我还是进去试穿一下。”萧纯说道。
“好啊,大小姐,我帮你拿着。”月貌说着就要扶小姐去试衣间。
萧纯却一抬手,微笑道:“月貌,你还是留在这里给自己和花容也挑一件吧。”
一听这话,周围店内的女子,纷纷朝月貌投来羡慕眼光,要知道,丝珍阁内最便宜的内衬,也需要上百金,这月貌姑娘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遇到这么好的主子。
然而,月貌却似乎更愿意伺候小姐,对这赏赐并不感到惊喜,说道:“大小姐,我还是......”
“诶,快去吧,选好了我们也早些回去。”萧纯说完后,便辞去身边跟随的店内女子,自行走入了试衣间。
几乎就在萧纯走进去的同时,街上忽然又是一阵热闹,很快,一个衣着极为华贵,姿色却只能称得上尚可的女人走进了丝珍阁。
“恭迎‘兰庭公主’。”看到这女子,店内众人纷纷跪安。
晋朝皇帝十三女,兰庭公主今年与萧纯同岁,两人表面上相交甚好,然而背地里却时常较劲,帝党与相党的纷争,在她们身上足可窥见一二。看兰婷宫主的样子,似乎早有准备,月貌不敢掉以轻心,故而一直低着头,不去看她。
“都起来吧。”兰庭公主冷冷道,“听说萧纯在你们店里,怎么不见人呢。”
一边说,兰庭公主还很是粗暴的扯下了一件绒衬,接着又扯下了一袭深蓝色裘袄。对于她的脾气,众人都一清二楚,所以店里的人都不敢应声,只有月貌在一旁低声应道:“启禀公主,我家小姐在里头试衣裳。”
“试衣裳?”兰庭冷笑道,“那你进去叫她出来,就说本公主今日得到一件奇珍,要来共赏。”
就在月貌准备开口时,一个平日里看上去怯生生的店铺婢女上前说道:“公主,萧大小姐平常试衣时,都不准我们叨扰。”
月貌心中一动,顿时觉得她的话刺到自己心理的某个地方,她细细一回想,的确啊,好像每回在丝珍阁试衣裳的时候,大小姐总是找各种借口不让自己或花容伺候,至于店里的婢女,就更不得近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