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说,但胡海若并没有真的搬去李天风家里去住,并不是因为他不想,而是因为在随从的善意提醒之下,李天风想起来了一件事。他干笑了两声,对胡海若道:“胡兄弟,你我一见如故,你的事情全都不在话下,可是嘛……我叔父平日里喜静,可能你,可能你暂时没办法到我家住去了……”
胡海若瞬间理解了,李玄同哪里是喜静,堂堂宰辅之尊,又怎会和侄儿住在一起?分明是不喜欢这个不成器的侄儿成天正经事不干,天天嚷嚷着要找人推牌九啊。
胡海若一脸理解万岁的表情看向李天风,说道:“没关系的。”
李天风眼睛一亮,一巴掌拍到桌子上,打翻了自己面前的茶杯,喜道:“有了!”他低声对胡海若说道:“胡兄弟,我瞒着叔父置了一处私宅,你先去那里小住,保管叔父不知道,咱兄弟有空慢慢切磋!”
胡海若笑了笑,道:“全凭大人做主便是。”
事有凑巧,胡海若十二岁从军,对于军中的把戏精熟无比,军中老卒们闲来无事素喜呼朋引伴,聚众喝酒吃肉,期间穿插着掷骰子,推牌九等轻松快活的小活动。
胡海若聪慧过人,一学即会,一会便精,一年后已是军中人人见了都要退避三舍的赌桌小魔头。他近年来修习玄黄锻体功有成,更是感官之灵敏远超常人,李天风赌技虽不差,和寻常赌徒相比自然是当者披靡,希望借此道来奉承巴结他的人又不会真的赢过他。
可他又怎会是胡海若的对手?
胡海若久历官场,深通为官之道之首要便是要学会察言观色,洞察人心,作为下属,要深入了解上司的性格特点和兴趣爱好,如此一来才能有的放矢,拍好马屁而不显得做作虚伪。
胡海若在集贤馆打听到李天风烂赌成性,那对他来说可谓自投罗网了,几局下来,先陪他李天风玩得高兴了,勾得他兴起,非要缠住自己继续玩下去。
然后再狠狠赢他几局,让他心浮气躁,焦躁难耐,非要毕其功于一役,想要挣回自己的颜面和尊严。
最后再一次性以极端的方法手段输给李天风,把此前赢的钱财全都输回去,如此大起大落之后再大起,这般组合招数下来必定让他痛快不已。
到此还没结束,最后的几句拍马屁的言语更是捧得他飘飘欲仙,内心舒爽无比,彻底对胡海若放下戒备之心,引之为平生知己。
这般深沉的套路,无怪乎胡海若二十出头便能执掌军畿处。
李天风的私宅位于云中城西南,此地距皇宫不近不远,地段繁华,往来行人如织,周边茶楼酒肆文玩菜场生意好不兴隆。
胡海若搬到此处居住,倒也安稳平静,李府下人将其奉若上宾,每日饮食起居照顾的格外体贴入微。待问明了胡海若自宁国投奔北海李天风门下,更是变着法的安排后厨制作宁国的知名菜肴,颇让胡海若大饱口福。
李天风倒是每日午后前来和胡海若玩上一阵,可总不能尽兴,个半时辰后悻悻地离去,走时还总不忘抱怨上一两句,叔父最近管得太严了。
这倒好,给了胡海若空闲时间谋划下一步如何行动,不管如何,自己已成功吸引司封司主事的注意,想要有下一步动作,静候时机即可。
这一日,胡海若照例吃过饭后在附近闲逛。
他少年之时便投身行伍,因此每每新到一地或一处陌生的城市,都喜欢骑马或者步行走上一圈,既是散心,同时又是默默记下城中的街道和岔路,虽说不一定有什么用处,可权当好玩。
此次来云中是有要事需要做,因此更是提起十二分精神来熟悉眼前的景物和道路。
忽然见到眼前一名少年匆匆行过。那少年的服饰很是古怪离奇,一身熟铜锁子甲,一双牛皮军靴,一顶精致得好像艺术品的黄铜头盔,一条猩红色披风,飒飒然走在人丛中甚是抢眼,看年龄,这少年却只有十一二岁左右。
胡海若心中纳罕,这少年服饰华贵,虽然甲胄在身,却也不像是真正的军中之物,倒像是高官子弟图新鲜穿着好玩。
胡海若悄悄跟着,见那少年转到一处偏街小巷中去。
胡海若越跟越好奇,越看越奇怪,看着这古怪少年眉宇之间隐约浮现起一抹忧愁之色。人皆道,少年不识愁滋味,并不是没有道理的,眼前这少年还只有十一二岁,显然又是出生在官宦之家,父母师友一定对他是极为护爱的,正是无忧无虑的好年华,又怎么会出现这和他年龄颇为不相符的忧愁之意呢?
胡海若远远尾随在他的身后,一会佯作看一眼街边小贩卖的蔬菜,一会装作看看附近的街景,就这样,跟了一段距离。
那少年转过了几个街角,又绕过了几条小巷,前面出现了一条三四人宽的巷子,巷子两侧零零落落开着几间铺面,一旁的泥土路面上种着几株杨柳。
这条巷子里有几人来往,看样子铺面的生意应该不是特别好。
胡海若撇眼看去,见那少年身后一名五大三粗的汉子,做屠夫打扮,在少年后面跟了许久,此时正悄悄靠近,右手伸入怀中,像是握紧了什么。
那少年前方左手侧的墙角,正跌坐着一名醉汉,双眼紧闭,一颗大脑袋一起一伏,显然已经进入了梦乡见周公去了。可那人偏偏两腿前伸,似有意似无意地封住了那少年的前进的去路。
截杀!
胡海若一眼便瞧出了端倪。这种事情,一向逃不过他的眼睛。
他快走两步,靠上了那名屠夫身侧,脚步装作踉踉跄跄,不经意地踢掉了那屠夫脚上的布鞋。
这一脚出脚的部位极其精确,不带丝毫的力道,既踢掉了鞋子,又没有伤到那名屠夫,姿势又是装作极其的夸张,丝毫没有引起怀疑。
那屠夫正聚精会神准备出手,神情甚至还有一些紧张,被这突如其来的情况打乱了节奏,咣啷一声,吓得手里杀猪刀坠地。
胡海若忙不迭地道:“哎呦哎呦,对不住对不住……”
眼见事败,那少年也有了警觉,没有办法继续下去了,那屠夫怒极,挥起满是黑毛的巨掌就要一个大耳刮子打来。
“住手!”那少年一声暴喝,走了上来,站在了胡海若面前,向那屠夫怒目而视。
那屠夫见状,狠狠瞪了胡海若一眼,转身拾起刀走了。
那少年转身对胡海若道:“你这人怎么回事?走路不长眼睛吗?”
这少年很是奇怪,天生带着一种侠义心肠,同时又有一种颐指气使的神态,刚刚见那屠夫要打人,自己上前制止,见那屠夫走了,转过身来又开始教训起了胡海若,看起来丝毫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胡海若可怜巴巴地说道:“已经饿了两天了,腿都饿细了,现在走路都飘了。”
那少年嫌弃地道:“为什么不回家去?”
胡海若继续装作有气无力的样子,道:“我来此地投奔亲戚,谁知我那亲戚现在发迹了,官做得大了,翻脸不认人,把我给赶了出来,我无处可去,流落街头,两天没吃饭了,刚才没站稳,这才撞了人,结果你倒好,不但不同情,反倒劈头盖脸就是一通凶。”
那少年眉头紧锁,向他瞪视片刻,从腰间取下一个鼓鼓的小皮囊,口气生硬地说道:“我这里面有干粮,你先吃一些吧。”
胡海若见那皮囊精致,心中好奇心更盛,伸手接了过来。
打开封口,从里面摸出小小的一件物什来,定睛一看,竟是一块小小的芝麻酥。
他竟然管这种达官贵人才吃得起的精致点心叫做干粮?他家干什么的?
看来这孩子还真不简单,瞧这一身打扮,身上带的事物,父母定然是北海国的大官了。
那少年本已站起身来准备离去,见胡海若不说话,还以为他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又不耐烦地道:“我还有事,不能多耽搁,你要是,要是实在累了,先跟我去我家里坐一坐吧。”
好,这可是你主动找上门的,胡海若就坡下驴,紧紧跟上。
二人穿过小巷,再次走入主街,沿着主街一直走,很快便看到了一处比李天风那处私产更加恢弘大气的院落。
青石砖、琉璃瓦,朱门金柱,鎏铜门环,一片白色围墙沿街游走,所圈起的面积好像占据了半条街,院内竹枝繁茂,越过墙沿低低垂了下来。
胡海若这几日闲逛时也曾路过这座大宅子,当时一直也没有多加注意。此时那少年走在前方,路过正门时胡海若瞧见大门紧闭,并无匾额,那少年脚下不停步,一直沿着白墙向偏僻巷陌中走去。胡海若尾随其后,装作脚步虚浮状。
行至一无人处,那少年低下身去,双手用力扒开眼前灌木与高草,一个小小的狗洞赫然出现在了眼前。
那少年欣喜地道:“到了,就是这里。”
胡海若大奇,问道:“这是你家?”
那少年胸脯一挺,说道:“当然是我家!”
胡海若撇了撇嘴,现在这些有钱人家的孩子真能胡闹,放着正门不走却非要钻狗洞。
等一下,钻狗洞?该不是入室行窃吧?
那少年像是看明白了胡海若在想什么,说道:“不是你想得那样,随便你吧,我进去了。”说罢,俯下身来钻了进去。
见那少年进去了许久没有异样,胡海若放下心来,也俯下身子钻狗洞,他身体虽然长大,却并不臃肿躴躿,也堪堪钻了过去,但还是蹭了一身墙灰和青苔。
走到院落开阔处望去,亭台楼阁、竹林假山映入眼帘,最绝妙之处是亭台之下竟还开凿了一处小小的人工湖,湖中飘着几朵莲花,条条游鱼嬉戏在莲叶之下,见到有人走过去,倏地游走了。
各类事物虽收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但这院内除他二人之外竟是再无旁人了。
那少年大摇大摆地走进了一间厢房,不多时,拿了一柄剑出来,在院中旁若无人地舞了起来。
胡海若往口中塞了几块芝麻酥,鼓掌叫道:“好!好!”
这次胡海若倒没有说谎,对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来说,这把剑的长度都快赶上他的身高了,能把它拿起来都不容易,更何况还耍了个套路出来。
那少年收住剑势,向他看了一眼,不屑地道:“你又能看出什么好坏来?”
胡海若一口吞下嘴里的食物,说道:“这么长的一把铁剑舞得这么快,当然好了。”
那少年笑了笑,不再答话,不过眼神之中的不以为然之意更加浓烈了。
胡海若颇擅察言观色,见那少年种种举动奇异,神色间又有一股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落寞之感,心想这少年若不是得了癔症,整日喜欢舞刀弄枪的胡思乱想,那便是罪臣之子无疑,莫不是父母都被皇帝给处死了,留下他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人世间?
想着这孩子怪可怜,胡海若清了清嗓子,柔声道:“小兄弟你看开些,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父母纵然不在了也不要自暴自弃,我的父母也早死了……”
那少年闻言猛然转过头来,指着胡海若的鼻子,怒目圆睁:“大胆!你竟然……我父母明明都好好的!你这,你这……”
胡海若一手扶住额头,糟糕,竟然猜错了!他正想着说点什么把这不合时宜的尴尬遮掩过去,那少年却又开口了,轻声道:“不过那又有什么用?我还是见不到他们。”
不是父母不在了,是父母不要他了,胡海若反应过来了。
为了表示同情,同时也避免自己再次说错话,胡海若轻声问道:“那,你想他们吗?”
那少年低下头,用手指勾住了剑柄上的穗子,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当然想了。”
胡海若望向那少年,目光越发柔和,温言道:“他们一定也很想你。”
那少年抬起头来,双目似是有了神采,说道:“真的吗?”
胡海若点了点头,低声道:“真的!”
耳边传来了几声轻轻的抽动鼻子的声音,见那少年又低下了头,似是腮边流下了泪水。
空气忽然安静了下来,谁也不再说话了。
胡海若望向那少年,内心里某处柔软的地方忽然颤动了一下。
半晌,那少年抬起头来,说道:“剑法是以前爹教我的,我不光会舞剑,我还会别的呢。”
胡海若来了兴致,问道:“哦?你还会什么?”
那少年将长剑收入鞘中,说道:“打仗!喂,你听说过陵武之战吗?”
当然听说过,打仗作为胡海若的老本行,对于陵武之战,他不光听说过,还仔细研究过,不光研究过,还为此专门写过一篇分析论述呈给了超武候梁统。
那是南越和北海在陵湖和武安两地爆发的一场战争,战事惨烈,双方从陆地打到了水上,又从水上退回了陆地,最终北海凭借强大的水军力量抵御住了南越发动的进攻,又将战线推到了北海与南越的边境的武安,双方谁也无法再进一步,至此两家罢斗,停战和谈,重新划定国界线。
胡海若见他眼中有了神采,说道:“愿闻其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