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巡防司兵丁上前一把扶住刘化若的手臂,将他快要摔倒的身子搀扶着,道:“大人莫要心急,慢着点走,不要再摔到了。”
许安阳一把扯下在他下巴上被水被水淋湿了受了潮,正飘来荡去的假胡子,埋怨道:“老胡,你怎么才来?我们刚刚都快露馅了。”
那兵丁收起一脸战战兢兢,恢复了惯常的嬉皮笑脸,道:“那可真是对不住了,我下午寻了个看热闹的好地方,见你们俩演技太好了,一时入戏太深,就连我都要信了,这才来晚了几步,抱歉抱歉。”
这小子,敢情实在看戏!许安阳气得不想理他。
公生夷神色几无变化,刘化若却是一双眼睛瞪得更圆了,完了,看着这次绑架是有组织有预谋,自己进狼窝了。
刘化若并没见过胡海若和许安阳,唯一一个他认识的公生夷此时又贴了厚厚的白胡子,自然也是认不出来,哑穴又被点了,只好老老实实的跟着几个“土匪强梁”走,心里又将家里那个蠢的不得了“老婆”骂上了几百遍。
许安阳下巴向刘化若一撇,给了胡海若一个疑问的眼神:“人已经拿下了,上哪里去审他?”
胡海若不答,伸手指了指前方。这条小巷子又黑又深,不知道前方究竟通向哪里,不知不觉间,公生夷双拳紧紧捏住,好像有什么秘密被他紧紧攥在了手里似的,他面色依然如平湖般波澜不起,心里却升起了一种异样的五味杂陈,说不清楚是紧张、兴奋还是激动,亦或林林总总,杂而糅之都有一些,只觉得面前的一团迷雾之中透出了一丝亮堂来,就好像暗无天日的地牢里射入了一道天光。
这一刻,他脑子里难得走了一次神,就这么稀里糊涂一直跟着胡海若穿大街越小巷,走到了一处庞大的院落之外。
院落大门紧闭,两只镇府神兽在夜空中看起来黑黢黢的像两条睡着的土狗,名义上是看门,实际上啥用不管。胡海若抬起头来看了看,左手拍了拍一侧的石狮子头,道:“就在这里吧!”
许安阳嘴上不夸赞他,心里在暗暗点头,老胡这交际面可以呀,离开了宁安府还有这么大能量,瞧瞧这院子,主人官职肯定低不了!
他正在心里啧啧称奇,却见到胡海若脚下丝毫不停留,也不上前去敲门,直接走过去了。
许安阳:“……”
这是什么意思?直接找个犄角旮旯里开始审吗?
满正当他腹狐疑的时候,胡海若像是个扒门缝贴墙根惯了的小偷一样,轻车熟路扒开了墙角一堆灌木,露出一个圆圆的狗洞出来,回头向公生夷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许安阳满面错愕,公生夷却丝毫不怀疑,径直走上前去,好像钻狗洞这种事在胡海若身上做出来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许安阳环顾了一下四周,道:“我在外面看着,以防有旁人擅入。”
胡海若将刘化若略显肥胖的身躯颇为费力地塞过了狗洞——刘化若肚子大,竟然卡住了,被胡海若一脚踹了进去。随即,两人也一先一后钻过了狗洞。
公生夷鲜少出门,平日里不是闭门读书就是闭门练剑,总之是大门紧闭哪里也不去的,自然不知此地的来龙去脉,但见这所宅院规模宏大,却偏偏不住一人,不亮一灯,心里也满是好奇。
这宅子倒像是胡海若的——黑灯瞎火的他头前领路,绕过了亭台水榭,草木石景,直接将他带到了正堂之内。胡海若摸出火折子,点亮了檀木书桌上安安静静放置着的一盏油灯。
胡海若回过身来手指凌虚一弹,解开了刘化若的哑穴,他提起那盏油灯慢慢走了过来,上上下下地照了照刘化若,一句话不说,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那老太监。
刘化若此时浑身骨头都软了,死狗一样摊在地上哆嗦,由于太过惊恐,额头上汗珠一滴一滴往下滑落,上下牙相击咯咯作响,他用吓得变了调的声音问道:“两、两位……好……好汉绕命……钱、钱……不是问题,还请……好汉……”
逼供这件事得慢慢来,也是充满技巧的,公生夷这书生肯定没干过这事,因此胡海若就很识相地代劳了。
胡海若蹲下身子来,右手将油灯提的高高的,居高临下照着刘化若哆嗦的快要痉挛的身体,轻轻的道:“尚膳监刘公公,都这当儿啦,就不要再说些虚头巴脑的话了,我们哥儿俩也倦了,您老快些交代,完事之后咱们一拍两散,各走各路好不好?”
他这几句话说的又轻又柔,好像在哄小孩子睡觉一样,一张脸在昏黄闪烁的油灯照射之下阴晴不定,望之令人毛骨悚然。
“交……代……什么……”四个简单的字打着颤的从刘化若嘴里艰难地崩了出来,好悬让他咬着舌头。
胡海若脸上笑意更明显了,另一只手把玩着一把精致的小刀子,漫不经心地道:“交代什么?那可要看刘公公您了。”
胡海若也不知道具体这老太监能交代个什么鬼出来,不过刑讯逼供,自然是攻心为上,对于这种事他有很多实际操作的经验,刚刚一番的说辞和动作,已让刘化若倍感压力,待得他内心一崩溃,自然是有一说一,只不过,这还需要一点时间,他不着急,他相信此时公生夷也能耐得下性子来等着他这最后的答案。
“我……我该死……是我贼心不死,才做出如此令人……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刘化若像是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在深切悔悟一般,开始唾弃自己。
“……我不该……纳妾……”刘化若很聪明,他一直盯着胡海若的眼睛在捕捉信息,而在说完这半句话之后,甚至不需要说完,他就已经从胡海若的目光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说错话了。
胡海若满是笑意的眼神中忽然透出了一点亮,像是一道匕首一样直接刺入了他的心窝。
他连忙改口道:“我……不该贪污……贪污宫里的物件,不该拿了这些东西去……换钱……”
胡海若看戏一样盯着刘化若,像看看他究竟能从自己身上罗列出多少条罪过。
眼见这一条也不对,刘化若越来越心虚,整个人像是水里捞出来的。
胡海若道:“刘公公,我劝您老最好快些招出来,这样还能少受些零碎之苦,否则嘛……嘿嘿,免不了掏出您老的心肝来看看究竟是黑是白……实不相瞒,这是有人雇我哥儿俩在追查此事,查来查去就查到了您老头上,抵赖那是跑不了了的……”
说罢,又伸手摩挲了一下手中的小刀子。
刘化若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当年郑贵妃……是我害死的,我给她食水中掺了水银……”
这一句话惊雷一般打到了公生夷耳中,郑贵妃是先帝的宠妃,太子刘琢的生母,深得先帝爱重,却不知怎么便糊里糊涂死掉了,几个太医查来查去,互相推诿扯皮,到最后都是语焉不详。没多久,就连郑贵妃宫里的几个太监小宫女也都消失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当时便有人猜测,太子失去了生母,势力更加薄弱,很有可能失势,此事是宫闱内权力斗争的阴谋。失了爱妃,先帝龙颜大怒,说务必要彻查此事,要将幕后主使揪出来千刀万剐,死后挫骨扬灰,可这件事还没查清,先帝即病重,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该来的终究会来,藏匿了许久的秘辛从刘化若这老太监口中说出来,着实令人震惊。
胡海若能够感受到身后公生夷身上气场微妙的变化,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他此时最想听到的事。
刷的一声,短刀出鞘,一道白练似的光芒听割开幽暗的灯光,刘化若感到脸上一凉,还道是一刀子已然割下了自己一片肉下来,吓得险些肠子兜不住,差一点屎尿齐出。刘化若养尊处优惯了,一怕死二怕疼,全然吓傻了,没有注意到胡海若用的是刀背在他脸上蹭了一下。
“饶命!饶命!我说!太子是我毒死的!”
胡海若和公生夷都是一怔,得嘞,又来一个重磅炸弹炸得两人外焦里嫩。
胡海若心思电转,露出狰狞的笑容,道:“那我们哥俩找你就对了,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既然你自作主张毒死太子……”
“不是我毒死的!不是我……是……是李玄同!还有……”
“还有谁?”胡海若一声大喝,整间屋子“嗡”的一声也跟着微微震了一下。
“还有太后!”
李玄同,还有太后,毒杀了原太子刘琢?这真是……胡海若早听小皇帝刘环讲过,太子刘琢死了,怀疑是暗杀,因此并不如何奇怪,只是对杀人凶手颇感意外,竟然是李玄同和太后,如此看来,他们两人可是一条线上的蚂蚱,关系非比寻常。
公生夷此时彻底失控了,愤怒、怀疑、伤痛……种种情感纷至沓来,他涵养再好,修为再高,也感到无所适从,片刻之内大脑一片空白,顾不得什么仪态教养还是演戏什么的,上前一把抓住了刘化若胸前的衣服,生生将他提了起来。
就在这时,胡海若听到身后有响动,大厅内侧墙壁之下的一个硕大的红木箱子晃动了一下,随即箱盖“嘭”的一声翻开,爬出来一个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