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时刚过,整条街巷上的人都有点无精打采的,一抹黄云笼罩在天空上。
雨意渐浓,虽说北海国的天气比宁国和南越寒冷了一些,但下雨之前的凝重和燥闷都是一样的。街上行人疏疏郎朗,就连卖菜的、卖小零食的、卖小手艺的吆喝声都显得比平常少了几分精神。
赌坊里却不受外界环境的影响。
这是胡海若第一次和李天风见面的地方,也是胡海若最常陪李天风去的地方。
李天风其人赌博有个特点,那便是一定要在最喧闹嘈杂的环境中进行,唯其如此,才能让他找到赌博的快感,才能让他玩得尽兴。用他自己的话来讲,干这件事必须要接地气、聚人气,才能得财气。
不过其实输赢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毕竟不差钱,他喜欢的就是那种吵吵闹闹、轰轰烈烈的氛围,否则以他的实力,恐怕就是将赌桌搬到司封司的大厅里也没有人敢出头管一管。
胡海若已经连陪李天风推了四天的牌九,均是从早玩到晚,恨不得一日三餐都在赌坊里解决。牌桌上其余人早已走马灯似的换了好几茬,只有胡海若和李天风屹立不倒。
平日里随着李天风一起外出的随从们,此时坐得东倒西歪的,就着室外燥闷的空气勉励支撑起沉重的眼皮,险些睡着。他们看着桌上依然活力十足的二位大人,均是又惊奇又佩服:看来胡大人能得李大人信赖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单单凭这精力,这体力,那便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
胡海若、李天风二人今日顺风顺水,接连坐庄发力,面前的竹签筹码堆得高高的。
李天风尤其开心,虽说他平日里邀人赌博的次数很多,但真正赌得让他完全开心完全尽兴的时候少之又少,因为他发现,实在难以找到对于赌博比他更有热情的人了,然而胡海若的出现让他狠狠地高兴了一次。
此番二人合力大杀四方,正玩到酣处,忽然见到对面一青年面色越发沉郁凝重,好像外面的乌云飘到了他的脸上一般。
这名年轻人已经和他们对赌小半个时辰了,一直输多赢少,最近几次连输,更加眉头郁结,显然心情不顺畅,好像随时都要喷出一口老血当场便暴毙在赌桌上一样。
见此情景,胡海若一面码牌一面宽慰道:“这位兄弟,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必过于执着。”
李天风也叫道:“没错没错,玩得高兴就好!他娘的,开牌了!”
他这一局手气很壮,又狠狠赢了一大笔。
眼见自己这一局失败,所有本钱输得血本无归,原本坐在李天风对面的青年忽然站了起来,拿起桌面上的酒杯,狠狠灌了一口,好像在下定什么决心似的,一把拿起李天风面前摆放的筹码和一堆还没有兑换的银钱,转身就跑了出去。
由于此举太过不可思议,加上李天风大部分随从都在打瞌睡,竟然就被这么一个赌钱赌得输急了的青年直接跑了出去,竟然没有来得及去拦截!
在众人的惊讶和错愕中,李天风和胡海若一边叫骂着一边追了出去,这时,清醒的众随从才意识到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也一个个呼喊着追了出去。
很快,那偷东西的小贼被按倒在地,身上不知被众随从踹了多少脚,李天风正一边喘着气,一边大声骂着脏话:“他娘的,你……你好大的狗胆……你知道我是谁不?你……竟然敢偷我的东西……”
胡海若看了看此刻忽然见到有热闹可看而围上来的人群,走到李天风跟前,小声说道:“天风兄,此事你我低调处理就好,咱哥俩狠狠揍他一顿解解气,如若引起围观被传扬出去,恐怕对你和你叔父不利。”
李天风看了看周围,心想这话不错,虽说自己有一个无比厉害的叔叔罩着,可也得爱惜羽毛不是?也得考虑一下李家在老百姓心中的光辉形象不是?随即挥挥手,遣散了众随从。
胡海若将那偷钱的青年一把拉起,走到了一个僻静处,一脸凶神恶煞的表情,喝道:“竟然敢偷我们李爷的钱!知道什么下场吗?就不怕剁了你的手?”
那青年哭得凄惨,叫道:“反正钱也都输光了,砍了我的手又能怎么样?把我也一起杀了吧,我不想活了……活不下去了……”
胡海若还要伸手再打,李天风却来了兴致,蹲了下来,问道:“哭!哭!你他娘哭球个啥?怎么回事,为啥不想活了,跟我说说!”
胡海若也道:“有什么话赶紧和我们李爷说,没准我们李爷大发慈悲饶了你一条小命呢。”
那青年抽抽噎噎地说了起来:“两位大爷,小人原本是外地来云中的学子。家里面老父亲给了我一笔盘缠让我来云中集贤馆听宣,好求个一官半职的,将来也好光耀门楣……”
胡海若看了李天风一眼,惊讶的神色同样挂在了李天风的脸上。
那青年继续说道:“可是怪就怪我那老爹呀,给我的盘缠给的太多了……”
胡海若问道:“钱给多了?这又从何说起?钱给多了就去赌博抢劫吗?”
那青年说道:“大爷误会了,那日我来到云中后,便被这里空前繁荣的景致给深深迷住了,小人的家乡……哪里有这等迷人的风物。”
李天风哈哈一笑,说道:“这句话说得倒还不错,云中府乃是国都,自然不是你们这些乡巴佬能想象的。”
那青年道:“是!是!小人来到云中府后也并没有急着去集贤馆,心里想着,也不争在一时,先四处游玩一番,增长见识为好。”
胡海若好像猜到了什么,问道:“你游玩的时候遇上劫匪了?抢光了你身上盘缠?所以才在此赌博,妄图翻本?”
那青年摇手道:“没有!没有!云中府的治安好得很,我看那巡防的军爷们一批又一批的,怎么会有劫匪?不过大人也猜得差不多了……”
李天风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究竟是为啥?”
那青年道:“小人……小人去了……花月楼……”说罢,面色通红。
“哈哈哈,去了那种销金窟,那你小子自然要被剥一层皮。”李天风笑了起来。
花月楼是云中府最具规模的妓院,往来于此的都是达官贵人、名士大贾,往往出手阔绰,掷千金作美人一笑的也是所在多有。不过北海国有明确规定,禁止官员狎妓,他叔叔李玄同对于此事对他倒是很较真,因此他也从来不曾去过花月楼,只是听到那些避开都察司监管,偷偷跑去喝花酒的官场同僚讲起过里面的种种好玩之事,每每都令李天风羡艳不已。
那青年忸怩道:“是啊,小人去花月楼,见到了……见了芸华姑娘,从此便……便拜倒在芸华姑娘的风姿之下了。花月楼的老鸨见我迷恋芸华姑娘,又出手大方,一开始对我也是很好的,大爷长大爷短的叫着……可一来二去的,想见芸华姑娘越来越难了,每次前去,那老鸨都说芸华姑娘今日不便见客……”
“于是你就用银钱打通门路了?”胡海若笑问道。
“正是如此。”那青年低下了头。
“看不出的嘛,你还是个风流多情的种呢!”胡海若笑吟吟地看着这青年。
那青年低声道:“小人每次前去,那老鸨定要狠狠敲上一笔,终于坐吃山空……小人不忍心芸华姑娘流落风尘,铁了心要替她赎身,谁知那老鸨,她开了一个天文数字……小人本来身上银钱就不多了,在云中又无亲无故的,去哪里凑那笔银钱?这才……这才打了这个主意,冒犯到了两位大爷。”
胡海若一拉李天风的衣袖,二人走到僻静处。
胡海若道:“天风兄,你看此事如何处理为好?”
李天风搓了搓手,踌躇道:“这……揍他一顿?”
胡海若摇了摇头,道:“万不可如此草率啊。”
李天风本来就是个没什么主意的,这几天又日日和胡海若在一处厮混,对他颇为信赖,问道:“胡兄,那你说咋办?”
胡海若道:“你没听他刚刚说吗,他来云中也是投奔集贤馆来着!不管最后结果如何,毕竟也有一番投效之心,此事若不能妥善解决,恐怕会令天下学子寒心,说我吏部司封司无能,没有看管照顾好人才。”
李天风赌博昏了头,此时才醒悟过来,用手拍拍额头,道:“还是胡兄说得对!考虑得周全,胡兄你说,该咋办?”
胡海若又道:“不过此人见色起意,很明显不是个可靠的人,那是决不能给他授予官职的。”
李天风更加糊涂了,疑道:“那……那该……”
胡海若道:“莫不如你李主事亲自出面,替他去花月楼了结了此事,然后劝他老实回家,不要留在集贤馆丢人现眼!这一来呢,司封司便与此事摘了出去,不会让人说闲话,说我司封司有所失职,还能成全你李主事爱惜学子的美名。二来呢,省得留下这么一个喜欢拈花惹草的家伙留在集贤馆,败坏风气。天风兄,你看这样妥否?”
李天风大喜过望,连连作揖道:“还是胡兄厉害!这件事情多亏你胡兄指点,否则我可要搞砸了!”
胡海若还礼道:“小事一桩。”
李天风转过身来走了几步,清了清嗓子,换上一副客气的口吻,说道:“你……这个事情不用烦恼,你带我去花月楼走一趟,我替你帮这个小娘子赎身!”
那青年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刚才听见了什么。
胡海若叫道:“你知道这位大爷是谁?那是司封司李天风李大人!李大人大发慈悲,对你偷窃一事不再追究,还帮你给你那小相好的赎身,这可是我们李大人对天下学子的爱重啊。”
那青年大喜过望,连连道谢,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李天风随着那青年去往花月楼。
李天风此时内心隐隐有点热切,毕竟花月楼大名得享,自己也常常听说发生在其中的种种旖旎之事,偏偏自己还始终没有来过。
李天风正沉湎于花月楼的销魂气韵,蚀骨风流,正一步一景地慢慢赏玩,只觉得看到什么都新鲜。
每当一位位以小扇遮面,花枝招展的姑娘路过他身旁,带来一阵阵的扑面熏风,都令他心神俱醉。
正陶醉间,猛然发现身旁那青年早已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