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潮涨潮落吗?海涛翻涌,卷起如同落雪的浪,狠厉到一下子扑在礁石上,碎成泡沫,被撞成粉末。在宁静的夜晚里,有感受过海水拂过脚面,渐渐下沉的感觉吗?夜风夹带着海腥味的湿润咸涩,隐约挟来远处的鸥叫,轻轻的,轻轻的……”
回忆里的女人柔软得好似羽毛的嗓音忽远忽近,叫人听不真切,有点像梦一样美好,使人难以抗拒。
步念躺在木椅上,脑袋微微歪着,一手掩住半阖的眼,一手搁着一小矮几,小矮几上头铺上一层乌色的丝绢,搁放了一碟糕点,一盅热茶,还有一只瓷杯。
院子里的海棠和梨树只剩下枯黄瘦弱的枝,在瑟瑟寒风中发抖。
梨棠院内一片寂静萧条。
“最冷清的就属步姑娘住的梨棠院了。你且记住,步姑娘虽然脾性好,但不喜外人随意进出她的房间,乱碰她的物件。还有……”侍女长的声音由远及近,再飘忽向远去。
之后,时不时传来几句女子微弱的应哼声。
步念懒懒的掀起眼皮,回笼思绪,望了眼院门口的位置,微微撇嘴,脸色稍显难看。
“小孩儿可真闹腾。不就是怕被我扔出来的时候太丢人了吗?何必弄得孤这里如此萧瑟。”
没人应答。
步念接着说:“孤累了,不想和你打了。”
“那你就认输吧!”元肆从院外跳进来,趾高气扬地对木椅上躺着的女子说。
“不可能。”
“为何不行?”元肆不甘心地追问。
不过元肆也不抱希望,觉得步念会回答他的问题。不过这次却让他吃惊的是,步念竟然回复了。
“大概是因为,有一次输得太惨不忍睹了,所以不想再让自己再次难堪了吧。”
女子垂下手,睁开的眼睛微微眯眯,以适应忽强的光线,随后直直望向不远处站着的少年。
“你姐姐说你快及冠了,怎的还这般不知事?”声音中略带斥责。
像是……像是长辈的训斥与对小辈的无奈。
这个认知,让元肆觉得很不舒服,全身上下都在叫嚣,对于她以长辈的口吻来教训自己,很不习惯也不太喜欢。
“那又如何?”
步念这次没有正面回答元肆的问题,而是轻轻地问他:“你觉得我年纪多大了。”
元肆一顿,稍微认真地上下审视着步念。
“没多大的样子——也就快二十了吧。”元肆砸吧砸吧嘴。
步念弯了弯嘴角,眼中仿若盛满星光,叫人要溺死在其中。
“如此好好算算——我上个月刚过完生辰,已经二十六岁了呢,真是岁月不饶人啊!”似是感叹,也似释怀。
两年了,也没甚进展。
元肆僵住,呆呆愣在那里,失了神。
元肆哑声道:“你说你已二十有六了?”岂不是与我相差了八岁这么多。
“正是。”
*
又过了半个月,步念听身边的侍女说,元梧马上就随元家主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步念还是挺开心的,唯一不足的是,这个半个月来,元家那个闹腾的小家伙再没来找过她,这些本就枯燥乏味的日子多少又少了些趣味。
“姑娘可知,小少爷为何不来?”侍女斟酌着说辞,小心翼翼地询问。
步念冷冷一笑,“他来不来,和我又有什么关系?腿长在他自己身上,我又不可能把他强行拖过来。如今你来问我这个问题,可真真算好笑!”
侍女吓得伏下身子,害怕似的抖了抖。
“奴不敢。”
“哼!”只听一声冷哼,便没了声响。
不过侍女被刚刚这一变动吓得不敢抬起头来看,步念迟迟不出声,她急得都快哭了,身子也止不住地抖。
“怎生,你怕我?”
“奴…奴不敢。”怯懦的声音发着颤。
“下去吧。”步念挥了挥手,示意侍女退下。
侍女赶忙收拾一番,哆嗦着腿出去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往日里姑娘脾气好,也不曾发过火。
不过是今日发起脾气来,一身威压,却震得人不敢抬起头来。
待离开,步念伸手按了按眉骨,一脸疲态。
“什么时候,是个头呢?”女人轻若鸿毛的一声叹息,随风而逝,叫人捕不到一丝踪迹。
*
“陛下!海国,海国使节送来了文书!”男子低沉而磁性的嗓音在楚天霜耳边响起。
楚天霜眼睫颤抖了一下,复又静下来,呼吸也愈发平稳均匀了。
不知情者若是见了,怕是要道一句“这位姑娘睡容好生安稳”了。
可楚息枫知道,眼前的女子不过是装在睡罢了,实则根本不乐意理会他。
要是往常的不搭理,他也就算了,可现下,是关乎两国关系的重要性时刻,他可不能容许自家皇帝由着自己任性妄为。
“陛下!”声音变得庄重严肃。
而女子依旧安静地趴在案几上没有动弹。
长长的金黄龙袍拖曳在玉石所筑的地板上,金亮的烛火闪动着熠熠光辉,照耀得女子长顺的及地发丝更显柔软。女子微侧着脸,饱满的红唇轻启,露出点洁白的贝齿。
“嗯哼~”女子冷哼一声,睁开眸子,厉色瞥了一眼楚息枫,“来人!沐浴更衣,朕要好好迎接这海国使臣!”
“臣告退。”楚息枫见此,目的达到,便一手贴腹一手贴腿,弓腰下曲向女子方向行礼,然后小步倒退,直至门口才转身离开。
楚天霜目送楚息枫出了门,才悠哉起身,抚了抚发皱的衣袍。
“陛下?”楼泉福了福身子,用尖细的嗓音说,“楚大人去驿站见过海国使臣了。”
“晓。”楚天霜略一点头,展开双臂,由侍女为她褪下五爪金龙常服,换上更加华贵尊严的鎏金饰边银线勾勒的龙袍。
威严的龙首绘于心口,圆睁着铜铃大眼,高昂头颅傲然注视着每一个盯着它的人,很是肃穆。
宜国的财力与军事实力,是四国皆知的,甚至蜡烛里添加金粉只是为了使其更美观夺目而已,燃烧的火焰更加动人罢了。
而皇帝所穿衣饰,无一不精,每一根丝线都是流云锦丝,洛州蚕家的独门绸丝之一。
知名度仅次于锦纶金丝。
一动一静,举手投足间,尽是风(金)情(钱)华(铜)丽(臭)。
华贵的长摆由专人挑起,楚天霜也只管走出一身君临天下的霸道气势。
“海国使臣,陈允经,已在大殿等候多时。请陛下……”
“朕还需要顾及一个使臣的面子?”女声不满,强行打断了楚息枫接下来的话。
楚息枫一滞,然后恭顺地垂首,低敛了眉眼,温顺地应声答是,退至一旁后眼睛便一直盯着脚尖。
楚天霜凝视他半晌才嗤笑一声,不去顾他,头也不回地抬脚踏过灿金的门槛。
只是她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一道隐晦的目光一直盯着她。
这的目光已经跟了她十二年了,也从不曾察觉。
“可让使臣等急了。不过谁让您什么时候不来非要大晚上来呢?看看,这黑灯瞎火的,赶路也不容易啊!看看,一脸疲容无精打采,怎的不好好休息一番再来呢?”女子一脸正经满是关切地说着扎心的风凉话,没有丝毫愧疚之色。
“多谢陛下抬爱。”陈允经见来人,起身行礼。
“哟!看看看看,这是海国使臣呢!没听过君臣有别吗?朕都还没坐下,谁容许尔等落座的!”女子声音震怒,突然发难,带着蛮狠不讲理的骄横。
陈允经脸色瞬间变得铁青,暗藏在宽大衣袖里的手紧紧攥着,狰狞的脉络青筋暴起。
可面上却一派和煦,端是四平八稳地立着。
“臣以为……”
“哼!你可配不上算我宜国臣子。在宜国,你也顶多一介草民!”
语气飞扬,跋扈,不留半分情面。
不过她的确有这个资本,上任时间百年不到,就使得宜国已有隐隐成为四国中第一大国的趋势。如今刚刚恢复元气的海国在强势的宜国眼中是绝对不堪一击的。
所以,作为出使这般大国的“小国”使臣,陈允经不得不忍气吞声,由得楚天霜的挑衅与不屑。他此行之目的,是为交好,而不是交恶开战。
“是臣……是草民鲁莽了,还望陛下见谅。”陈允经常再次拱手,礼毕也没有坐下。
邻座的随从使节都是一脸气愤填膺,怒火难掩。
楚天霜扫视一周,满意颔首,眉眼一柔,那般张扬绚丽的容貌也跟着舒缓了,可她脱口而出的话,如同寒冬腊月的苍凉。
“毕竟是小家子出身,犯了再多错误,也是能够原谅的。更不用说,你是祝海那家伙带出来的人,那就更不用追究责任了。”
陈允经次日便匆促告别,带着使节团一帮子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
那日夜间谈话之后,陈允经就清清楚楚的明白,海国与宜国是万不能结为同盟国了。
宜国国君不知是何原因,对海国国君,有着天然的敌意——往后斗争,大概生死难断。
静室,
棋盘上的白子,杀的黑子节节败退,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杀伐,正如,执白子者。
“陛下,臣又输了。”
楚息枫平静地收手,将手中的黑子放回棋盒,坦然面对对坐的女子。
“意料之中的事。”
楚息枫十三岁跟着楚天霜,十四岁同其学棋,两年出师,惊才艳艳到享誉凌云满城。十五岁锋芒毕露才情卓越的他,开始辅佐楚天霜打理江山。
可不管他多刻苦,多么努力想在棋局上厮杀,直至杀到楚天霜片甲不存,他都做不到。
一如他无论如何追寻,都追不上宜国君王的脚步。
人说少年慕艾,干净美好。可他不论何时都只能感受到溢出胸腔的苦涩和悲哀。
“陛下,所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