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渡冥教时日中,谢清炀感到自己的命运被颠覆了不少,他一直对殷非辞怀有警惕之心,显而易见,殷非辞亦对他心怀猜忌。试探从殷非辞在淼山梨落泽救下他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枫蝶林同心蛊,斗兽场饕餮,囚天牢不败傀儡,表面上的赞许与认可,实则皆是逼迫和阻遏。
谢清炀蓦地记起师父即墨隐殊在将他逐出师门之前,曾给他过一件东西,可如今,他却是察觉到那件东西竟然消失不见了。而且那件东西并非甚么寻常之物,而是可以向淼山起荒门通风报信的驭风链。驭风链此物可在相隔千里之距与人交流,并且可以通过解开链中的珠子来选择交流的对象,远远胜过鸿雁传书。
谢清炀仔细回想,那天他在清醒之后应该并未丢过甚么东西。而且,之后他又发现自己换上了一身幽渡冥教的玄衣,那驭风链定是落在他原本的衣物里。不错,弑神殿玄室,就在那里!谢清炀想着,正欲离开灵室,却被陆炎烯拦住了。
陆炎烯道:“谢兄,你这么急着要去作甚?不如捎上我一个罢?”
谢清炀摇首道:“炎烯,不必了。只是我的一件东西落在了一个地方,我很快就会将它寻回的。”
尽管如此,陆炎烯还是不依不饶地道:“哎,谢兄你要去哪儿啊?听闻幽渡冥教处处凶险无比,不留神就会误入歧途,你可不能随意乱走啊!我听说……喂!”话音未落,谢清炀早已走出了灵室。
“哎,话都没说完呢,就这么走了?”陆炎烯立即执烬尘,离开了灵室。
谢清炀进了弑神殿,凭借着那天的记忆,他的方向感极好,穿过数条错综复杂的长廊通道,根本未见一个人影,他在路过一间密室时,无意中看见了门上的图案,此般縠纹,同那天他见到的分毫不差!谢清炀靠近之时,倏然感到一股莫名的冰寒,如同一股凛冽无匹的寒流扑面而来,才发现那密室的门缝中,竟冒着一股冷气。不错,这正是玄室!
谢清炀以离火瞬移之术毫不费力地进入了玄室内部,一阵寒意侵入身躯,如入寒霰林川之境地。此时,谢清炀耳畔倏然传来一阵人声,隐隐约约,模糊不清,仿佛相隔甚远。这密室内有人!谢清炀随着那声音寻过去,他辨认声音的方向感极好,不久便来到了一个弯道。声音正是从那处传来的!谢清炀贴着墙壁屏息凝神,一步一步朝那里走去。
谢清炀的视线绕开了墙角,朝那里看去。声音的主人正是冥教教主殷非辞!只见他的身前,竟有一个巨大的矩形冰块,像是冰棺。而他那日醒来之时,并未发现过有如此一个冰棺,想必定是殷非辞有意将其隐藏起来的。谢清炀仔细一看,这冰棺中平静地偃卧着一位白衣男子,应该是早已逝去之人。尽管历经数年,在这千年寒冰的作用下,尸身并未有一丝腐烂,依旧完好无缺。
谢清炀微微挪动视线,引起他的注意的是,那殷非辞手中那个果实状的东西,色泽有些晦暗,仿佛是一样放置了很久都的食物,已经霉变了。谢清炀眦目,那竟是一个酱梨!
这时,殷非辞开口了,这声音与谢清炀往常听到的有所异处,也许是空间不同的缘故,荡漾着回音:“你说,这世间,为何竟有与你如此相像之人?”
此言引得谢清炀有些惊异,他极其想知道殷非辞口中的“你”是何人。谢清炀亦竭力想看清那冰中禁锢着的人的容貌,可是距离甚远。
“莫非那人就是你?是你在服下碎魂散之后又重生了?”殷非辞说罢,脸上竟莫名浮现出一丝喜悦,可那喜悦又在须臾之间消散了。这一串话语听得谢清炀云里雾里,离奇诡谲。
“切,他怎么可能是你呢?他就是我殷非辞的手下败将!”殷非辞嗤笑道,“不过死了也好,最好死得彻底一些。死了的话,就没有人敢于我再作争夺了!”殷非辞的神色渐渐变得冰冷无情了。
“不!”殷非辞倏然否认道,紧紧地攥住了手中的酱梨,“你不能就这么死去,太便宜你了!二十一年前,我还为和你分出胜负呢,你我之间的鏖战,还未结束呢!你服毒自杀,分明就是不敢和我一战,你这是在妥协,是在逃避!你这个孬种!”
在说此言时,殷非辞只感胸口处一阵剧痛,是那煞星燮炻又开始蠢蠢欲动了。殷非辞将一手放在胸口,压抑着里面开始膨胀仿佛将欲爆发的灵力,紧蹙剑眉,阖了阖眼,双瞳中透着一股杀气。
“为甚么?!以我煞星燮炻之力,足以颠覆整个颀恒大陆!再加上鬼府万灵聚的那些阴魂,为何还不能让你复活?!万灵聚的那些个鬼魂要聚集到甚么时候去才能出现你的三魂七魄?二十一年,整整二十一年了!你是化成灰了还是这么着,难道真是魂飞魄散了?……不行,我绝对不能让你就这么一走了之!这一切皆没有结束!”
二十一年,莫非这殷非辞一直执着等候了一个人二十一年?不对啊,粗略看面貌,冰棺中的那位白衣男子死时应有弱冠之龄,听殷非辞方才那么说,难道他已经过了不惑之年?甚么?看着一点都不像啊!谢清炀觉得此时的殷非辞定是患了疯病了,此般痴狂癫痫,脑部间接性短路,需要好好诊治一番。
殷非辞喝道:“我要你醒过来,再跟我一战!来一场轰轰烈烈的战斗!那时,我一定会以自己的实力地将你击败,如此一来,我便可以一统颀恒大陆,成为堂堂正正的冥帝!哈哈哈哈……”
除了一阵阵回音,密室中死寂无声,冰寒透心。殷非辞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冰棺中的白衣男子,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口中呼出的气在须臾之间凝结成霜,细腻的縠纹隐隐描摹出前尘,思绪万千,韶华倒流。此般片刻的寂静,谢清炀几乎可以听见自己清晰有率的心跳声。殷非辞的目光在此凝固了,仿佛回想起了既往许多。
殷非辞阖目,施展灵力。此时,脑中隐隐约约浮现出一个星星点点的画面来。
——“虞不迁,我问你,你是不是很喜欢吃酱梨?”往昔那个少年郎双瞳澄澈如星,流露出千般万般的希冀,汇聚成河。
——“为何突然如此问?”语意些许冰冷。
——“虞不迁,你就回答我,到底是不是?”少年郎扯着虞不迁的衣角,显得有些急了。
——“是。”那一字虽短,可如此清晰,深深地烙印在了殷非辞的心中。那少年露出一抹天真无邪的笑,蓦地从袖口之中取出一只东西来,将它捧在掌心,伸到虞不迁眼前。
——“酱梨就是我,我就是酱梨。”少年调皮地眨了眨双眼,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邪坏,但仍不缺稚嫩,如同一个无赖小儿一般。此等撒娇,虞不迁见过许多次,如此坦诚,如此直白,亦如此赤裸。
此些,皆是殷非辞的回忆罢了。温热的泪水缓缓地流淌而下,如同春晖朝露。
相隔不久,殷非辞霎时睁眼,又道,面目渐渐变得狰狞起来:“你不是最爱吃酱梨么?我便是降罹至尊,你有本事给我醒来,吃了我呀!若是你再不醒过来,我就去淼山梨落泽,放一把火,将那十里梨树通通烧光!让你永生永世都吃不到酱梨!我还要去云涯清肆门,将你的那些师兄弟们全都杀死!满门抄斩!”
“云涯先宗虞不迁!!!”
云涯先宗虞不迁?!怎么会是他?酱梨,怎么会是酱梨?!这和淼山梨落泽又有甚么关系?酱梨,降罹至尊,酱梨,降罹至尊……还有,这到底是降妖除魔之降,还是罹从天降之降?莫非这些皆是巧合么?谢清炀头痛欲裂。
只见殷非辞猛地举起手中霉变的酱梨,狠狠地咬了一口下去,阖目吞噬,晶莹的泪珠从脸盆滚滚滑落。良久之后,殷非辞睁眼,缓缓地将手放了下去,有些许颤抖。谢清炀心道,这一口定是百味交杂。
谢清炀觉得殷非辞也许真的病得不轻,可这一幕,令他感到此处的背后定是大有隐情!
“虞不迁,你以为你聪明绝顶无人可及么?你骗得了你自己,骗得了你的徒弟,可是你却偏偏骗不了我!”殷非辞大声喝道。
“死?我怎么会让他这么轻易地死呢?”殷非辞停顿一下,双眸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如同一个疯子一般笑道,“可我万万没想到,那日我在枫蝶林试探他,那傻子竟然和你一样,服下了这同心蛊,你可知这意味着甚么吗?……真是冤家路窄!虞不迁,若他真是你的话,我便日日折磨他,令他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生不如死?!……
不错,生不如死。
须臾之间,谢清炀仿佛意识到了。
……
谢清炀看到,微光之下,殷非辞的双瞳猩红无匹,布满血丝,如同一头饥渴难耐的野兽。猩红如血的颜色在冰蓝澄澈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刺目,犹如一片光明中撕开的一道裂缝,惨不忍睹。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隐隐发白,鲜血似乎将要从经脉中喷射出来,指甲深深嵌入皮肉中,殷非辞丝毫未察觉到痛,只觉一股温热源源不断地涌出。是煞星燮炻。
“殷非辞,这种痛不欲生的滋味,如何?不用感谢本宗,这煞星燮炻,可是本宗给予你的恩赐……”那声音又响起了。
殷非辞突然转身,将身体背过去。此时谢清炀看不到,一种复杂的神色浮现在殷非辞的脸上,无可言说。霎时,一股腥甜充斥在殷非辞的口中,尽管他狠命死死地咬住牙关,亦阻挡不了炙烫的涌出。只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召唤着谢清炀的元神,要将他引向其中。
“教主!”谢清炀道,不知何时便来到了殷非辞的身后。
殷非辞咬牙道:“你来作甚么?快走!”
谢清炀道:“教主,凝神静气!如若不然,便会倍受煞星燮炻的摧残,谢某可将其从你体内逼出来!”说罢,谢清炀立刻凭借自身灵力施加入殷非辞的体内。
“不可……”殷非辞连忙道,“如今这煞星燮炻已经于我融为一体了,若是以你灵力强行将其逼出体外,更会受到其反噬。到时候,适得其反,后果不堪设想……你快收手!这种事,本教主自己可以解决!”
谢清炀停了手。这时,一个声音回荡在谢清炀的耳畔。
“谢清炀,你为何要收手呢?他殷非辞可是你的仇人啊,幽渡冥教更是淼山起荒门的宿敌!何况你师父即墨隐殊是多么想踏平幽渡,诛灭冥教!方才你全都听到了罢?他对你的入骨之恨,不会感受不到罢?何不趁此机会,杀了他呢?”
谢清炀道:“教主对我有恩,我杀他,就等于杀了我自己。”
“哈哈哈哈……谢清炀,说你是傻子,你还真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傻子!都到这个时候了,你怎还未觉悟呢?”
“杀了殷非辞,快杀了他!……”
这声音不绝萦绕于耳,然而,谢清炀却丝毫没有动摇。眼前的那位煞气腾腾的男子,仿佛随时可将一切销毁殆尽。火烧虫噬一般的疼痛遍布全身,侵占了殷非辞的四肢百骸,五脏六腑,这一次仿佛比原先更加剧烈,来势汹涌,他甚至不能控制住自己的身躯。
——“煞星燮炻的根本性质,是摧残,是毁灭,是杀戮,而不是起死回生!”
也许,那些关于煞星燮炻的传闻皆是杜撰的罢,它根本不适合为人所用。它终究是一个害人不偿命的东西。冥宗缪将歇前世亦是因为其而败于淼山起荒门,真不知道这冥宗与殷非辞到底有甚么恩怨过节,以煞星燮炻来报复他。
面对此般境况,谢清炀竟不知所为。他注意到身后冰棺中的那位白衣男子,瞠目欲裂。一袭白衣胜雪,宛如明月清风,洇痕未干的脸颊,层层薄如轻纱的冰霜覆没在面容上,嘴角微微向上扬起,安详之中流露出一丝死寂。而他的容貌,果真与谢清炀长得分毫不差!
不错,殷非辞并没有疯,他说的不错,这世上,怎会有与他谢清炀如此相像,不,应是一模一样之人!此时,谢清炀的心中仿佛经受着一场****一般,翻云覆雨,将原先的一切皆颠覆了。
他不信,却不得不信……
而殷非辞愈来愈觉得痛苦了,总觉体内有一种邪物在不断地抨击着,冲撞着,使他感到自己的身躯快要炸裂开来。千感交杂,一瞬而来的,仿佛想要吞噬,想要残毁,想要打破……
“殷非辞,杀了他!”
“谢清炀是叛徒,他是叛徒!他是淼山起荒门中人,而你是幽渡冥教教主。你可别忘了,三千年前,幽渡之战,淼山起荒门是怎么灭的冥教,冥教又有怎样一段消亡的历史!别再痴心妄想了,他怎么可能是云涯先宗虞不迁的转世?你莫不是忘了,当年那虞不迁可是服下了一剂碎魂散的!三魂七魄俱碎,又怎会再投胎转世?况且,谢清炀并未被逐出师门,那一切皆是一个骗局!他就是淼山起荒门的细作!”
殷非辞道:“冥宗缪将歇!此般破绽百出的谎言,你以为我会信么?”
“笑话!本宗怎么可能骗你呢?你可别忘了,你是如何幻化成人的?那还不都是因为本宗!如若不是本宗,你只不过是幽渡冥教彼岸原上一朵小小的曼珠沙华罢了,永生永世被人践踏,被人蹂躏,葳蕤后再度盛放,盛放后又再度葳蕤。殷非辞,本宗还未让你付出报酬呢!”
“……”
殷非辞的双拳再度紧攥。
“杀了谢清炀!他是叛徒,他就是一个叛徒!”
殷非辞双手抱头,脸上露出了一种扭曲的神色,倏然抽出解缚,袭向谢清炀。谢清炀竟未有一丝退却之意,亦并未抵御,而是岿然不动。他注视着殷非辞的双眼,目光中流露出复杂的情愫,如同清风拂面,三分凄寒,七分温暖。
为何?……
殷非辞那执解缚的手微微颤抖着,竭力欲要将其收起,紧紧攥着,掌心已经通红得几乎快要滴出血来,嘴里吐出几字:“杀了我罢……”
“教主。”
“快杀了我!”殷非辞喝道,那股巨大无比的力量仿佛冲破了层层重围,在此时爆发出来。霎时间,刺耳巨响,如同一阵惊天霹雳一般,生生地将玄室内的冰晶皆震碎了。
殷非辞愈感无力,全身瘫软,动弹不得。谢清炀只闻耳畔声响如同狂风暴雪咆哮声声,如同猛兽,又如阵阵电闪雷鸣,霹雳震天,犹如一场惊涛骇浪,震得他形神俱碎。可过了不久,这种感觉愈觉猛烈。
殷非辞冷冷地道:“谢灵师,你莫不是怕了?那天枫蝶林同心蛊之事,可是历历在目罢?既然你这么怕死,我反倒更想让你死了呢。”说着,他竟痴痴地大笑起来。倏然,殷非辞举起解缚,挥向自己的脖颈处。谢清炀见此情景,立即以拔出霄将解缚挑开了。
解缚坠落了。蓦地,发出一阵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