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语姐离开以后,12月的日子过得飞快,每个人每一天都把自己埋在课本里,埋在期末复习里,仿佛把一天安排得满满当当就能让我们忘记一个人离开的现实。
转眼就到了初二那年的元旦,那天甘宇兼职的咖啡店里生意爆满,甘宇着急要去帮老板的忙,橙子说她的父亲要带她去见什么人一起吃饭,也不能同路。我和魏弦一起骑车回家。路上,风呼啸穿过,钻进校服包裹的棉服里,我不禁打了个寒战。魏弦沉默着,仿佛依旧心事重重。
“我姐走以后我帮忙整理出了她留下来的很多东西,她是个藏了很多心事的人。”魏弦突然开口说。
我从未想到他会主动和我谈起这件事,一时间,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不语。
“算起来,从她发病开始,已经有整整三年了。我看到过三年里她的坚强和懦弱,也知道久病对一个人来说是多大的摧残和折磨。我见过希望真真切切来临的时候她终于能够回归平静的生活,也感受到过当她希望破灭时的绝望与恐惧。我知道事情并不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我不知道一切来得这么猝不及防。”
魏弦眼眶红了红,他低下头,仿佛是风太大,迷了眼。
“她患的是过敏性血液病综合征,我以前觉得这个病只是恢复期比较漫长,没想到能这么严重。祝恬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生活真的是不公平,真的。”
魏弦并没有转头看我,他只是自顾自的说着。
而我只能安静地听着。我知道,他憋太久了。
随后我们一路沉默了很久,而后他很突兀地看向我问,“你有藏过心事和秘密吗?”
我很真诚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你是个幸运的人。”他回道。
我和魏弦在分别路口无声而又心照不宣地道了别,临走时魏弦突然叫住我,“祝恬。”
我转过头。
“元旦快乐。”他轻声祝福。
“你也是。元旦快乐。”
那天晚上回家后,我独自在家看着各个电视台轮流播放跨年晚会,一个人煮泡面吃,越吃越心酸,有时候甚至会感谢那些制造大人口中的“垃圾食品”的品牌,它们已经连续好多年不离不弃地陪伴我跨过新的一年。
这些年来每个元旦前夕,母亲都会去参加单位同事的聚餐,父亲也要忙碌应酬到深夜。在这个结束一年奔波、劳碌和颠簸的时刻,却仍然有这么多人站在觥筹交错中,困在成堆的人情世故里,马不停蹄却又面无表情地成长再老去。
成人世界有时候真的挺可悲,他们从没有我们这样多余的寂寞,却比任何一个孩子都要寂寞。
傅语姐走的那一年冬天,暴雪倾城,仿佛在一夜之间整座城市都铺上了厚厚的雪白被子。碰巧雪后第二天是领期末成绩单,因为大雪,学校稍微推迟了集合时间,大雪封路无法骑车,魏弦甘宇橙子和我就相约一起走着去学校。
虽然出门前我妈给我特地换了双厚厚的雪地鞋,甚至还套上了防水鞋套和塑料袋,以免我湿了袜子着凉,然而全副武装的我反而感觉更加行动不便。出门遇到其他三人时我更是尤其尴尬,除了橙子为了防水特地换了一双增高一些的鞋以外,其他两人都穿着平时的运动鞋。
魏弦那时候也逐渐走出了傅语姐离开的那段时间的阴霾,他看到我的狼狈样顿时就笑了,“猪蹄儿,你这样没用的,反而更容易潮湿,而且你这样可是失去了下雪天的很多乐趣。”
我也发现了这样反而更加拖泥带水,于是一言不发地脱下已经全部湿掉的塑料袋和半湿的鞋套,正准备扔进垃圾桶,魏弦突然拦住我说,“鞋套暂时先不要扔吧。”
“嗯?这还有什么用处么?”我一脸好奇地问魏弦。
“自有用处。”魏弦一脸神秘地揉了揉我的头发,又从我手里拿走了鞋套,擦干外层的水放在了书包的侧袋里。
拿下鞋套的我仿佛挣脱牢笼的鸟,瞬间开始在大雪里自在奔跑,看着时间充裕,随手捧一捧雪就开始和橙子他们打起了雪仗,魏弦攒出一个球就准备往我这儿扔,但甘宇仿佛是无意识地迎上了那颗雪球,碰巧替我挡开了魏弦的雪球,他手里的球又往魏弦的方向砸去。
魏弦愣了愣神,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很快回过神来,什么也没说,又重新投入战斗。
一番雪仗下来,我们的鞋都彻底湿了个透,但每个人都笑意温暖。
随后奔向学校的我们立刻去厕所里脱下袜子,回到教室听老陈布置寒假事宜。讲台上老陈滔滔不绝,课桌下我们一边光着脚丫子拧袜子里的雪水,一边心领神会地互相使眼色,打算回家路上再大战一番。
听老陈布置完所有的事务,已经过了中午12点,肚子饿的咕咕直叫,一刻也不想再待在教室里。老陈一说下课,我们立刻收拾书包准备往家里飞奔。我正打算套上我冰凉凉的袜子,后面魏弦却给我递来了那双被我打算扔掉的鞋套,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他一脸鄙夷地嫌弃我愚笨。
“你这样的袜子穿在脚上肯定感冒,你套这个鞋套然后穿鞋吧,这是防水的,里面一层还是干的。”
我一瞬间惊讶于他的细致。确实,套上鞋套再穿鞋,脚也可以不用直接接触湿淋淋硬邦邦的鞋子,会舒适不少。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他挑了挑眉,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向我炫耀他的聪明才智。
然而,回家后,我们四个人还是非常不争气地或多或少有了一点感冒的征兆,然后被爸妈痛骂了许久,但那段关于雪天疯闹的回忆却被铭刻在了我们的故事里,成为了我们的独家记忆。
那是不知轻重的年少岁月,在那段日子里,我们看起来比任何大人都不珍惜生命,却又比任何大人都更加热爱生命。
寒假时间不长,做完大部分寒假作业就是除夕,年少时代的我特别喜欢这一天,在这一天不仅可以理所当然肆无忌惮地不学习,还能收到许多压岁钱和见到想见的人。
在我的少年时代,除夕还可以放鞭炮,每当春晚倒计时零点的时刻,各家各户的鞭炮声便会应声而起,它们带着泥土味儿的隆重,迎接着新一年的到来。
今年和往年不同的是,我们四人相约在零点一起通电话,想要十分浪漫地在新的一年的第一刻听到彼此的声音。
结果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在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我们根本听不到彼此在说什么,只能对着耳机听筒一边大声地说,一边无奈地笑。
一直到凌晨一点,魏弦和甘宇都下线去睡了,我发现橙子还连着麦。那时候鞭炮声变得稀疏了许多,四周逐渐归于安宁。
“还不睡吗,橙子?”我带着倦意问。
“睡不着。”
“嗯?有心事?”
“对,想和你分享一个关于我的秘密。”橙子说得有些严肃。
我没有打断她,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祝恬你知道吗,我父亲,其实……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有片刻惊讶,但是很快就平复了下来。
我见过橙子的父亲一面,是一个英俊到能让人过目不忘的高中数学老师,也是所有家长都想把孩子送到他班上的明星老师。
他不像橙子的父亲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橙子没有继承自己父亲的数学才华,而是那个男人作为她的父亲确实太年轻了。
“我很感谢他,他真的对我很好,一直以来一个人,把我拉扯这么大。”橙子继续说。
“他没有结婚吗?”我有些好奇。
“没有,他好像一直在等某个人。”
橙子顿了顿,继续说,“今年元旦他带我见了一个女人,我不确定这个女人是不是他等的人,但直觉告诉我是。祝恬你知道吗,人在看自己爱的人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
“你喜欢她吗?”我问。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的故事,我也不知道他和我的亲生父母有什么故事,但我想他会告诉我的吧,等到合适的那一天。我只觉得,他和那个女人很像,并且和她在一起,我觉得他很快乐。”
她没等我发问,继续说:“我不想瞒着你,我可能要和他去她的城市了,也许就在初中毕业以后,这是我的秘密,我只想分享给你听。”
离别的情绪突然涌出,我有些鼻酸。
“那你愿意去那个城市吗?”我问。
“我舍不得你们,但我也希望他能幸福。”橙子带着少年老成的坚定说出了这句。
挂完电话,我感到了一丝恍惚,心中五味杂陈。
少年的成长伴随着许多心事和秘密,它们终将成为我们的故事,要么被埋藏在心里最不为人知的角落,要么被分享给应该得知它的人。
而无论这些心事的去向如何,它们终究会成为我们成长的一部分,它们会带着些许沉重为我们加冕,指引我们长大的必经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