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两日已过,两女殷勤服侍,兼之夫人并家中老小更常来探望,许琼本是连医院都没住过的人,蓦得受到如此优待,尤其唐朝礼数甚多,只觉得浑身不自在,巴不得早日好起来,不再受这“隆遇”才是。只有一点,一直只见夫人来,却没再见过“老爷”的面,问了两女,才知道州里获住了两个劫匪,立刻派人通知许老爷过去,至今仍未回来。
许琼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套问两女的话,知道自己今年十岁整,四月里的生辰,父亲本是京官,后来不合弹劾了皇嗣李旦,被罢了官,回到济源县没多久,就搬来了这太行山下。至于自己被劫持的事,两女只说那天许琼自己淘气,随夫人上香时偷偷进山,正好他的几个亲随都有事告假了,便被贼人盯梢劫走,后来发现两个家人尸首,倒是贼人要留了许琼勒索一番,却又闻说州里获住了贼人,拷问出许琼已被他们推落山崖,许老爷忙进山去找了许琼回来,才又急急忙忙到州里了结公案,再详细的情况,因为许琼自己记不起来,两女也无从知道。
许琼无事也只得暗暗养息,虽未伤到筋骨,伤势也不算轻了,但毕竟是个童身,尚在发育期,恢复的也很快。只躺了三四天的样子,便可以咬着牙由两女扶着慢慢走两步,初时每走一步都觉得两腿钻心入骨的痛,好在软组织损伤后本该慢慢恢复运动,故得一天好似一天。前来诊治的大夫亦惊讶许琼的恢复神速,又哪里知道许琼本是二十多岁的人,用二十多岁的标准来要求十岁的身体,小孩子家精力旺盛,自然事半功倍。喝起药汤子来更是眼也不眨,恨不得连渣都吃下去。
到了第七天头上,正无聊和两女下棋,却听外面有人小声喊到:“快!快!老爷回来了,叫张四他们出来守大门去!二门的人站规矩喽,老爷回来啦!”
一阵喧闹声远远的传来,许琼不禁又推测:“看来夫人和我都御下宽松,惟独父亲十分严肃,所以这些下人一听老爷回来了都很紧张,出来收拾乱局,却不怕被我和夫人听见。”
正愣神间,雨宁轻轻碰碰他,道:“公子楞什么?该你走啦!”许琼一看,却见雨宁的一匹马已经站在踩双车的位置上,再看雨宁和彩虹皆面有得色,笑嘻嘻的看他如何应付。
对于中国象棋的起源,各路专家们历来都说不清楚,群众思维是因为棋盘上有“楚河汉界”几个字便认为是西汉年间出现的,可是在文物发掘时只能最早找到宋朝的棋盘,那么只好暂时认为中国象棋是起源于宋朝,发展于明朝。不过现在许琼到了唐朝后,发现唐朝确实有象棋,并且身边这两个丫头还很在行。当然据彩虹说雨宁的围棋才是强项,许琼自己不懂,也万万没有考校她的意思。
许琼默默盘算几步,就算连将七军,也将不死雨宁,就算最后保得双车,也要被破了士相,马炮随即也要丢光,再看雨宁还有双车一马一炮,士相俱全,考虑再三,终于油然一笑,伸手搅乱棋局道:“好姐姐果然厉害,小生再也不敢讨教了。”
雨宁和彩虹听许琼小小年纪就这么油嘴滑舌的说话不禁对视一笑,彩虹笑道:“公子的脑子真是不灵光了,从前连老爷都……都……”却被雨宁暗地里下手止祝
许琼笑道:“怎能因为这个就说脑子不灵光?要知道象棋之道,是需要背谱解谱的,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自然连棋谱都不记得啦。”
雨宁“噗嗤”一声笑了,对彩虹说:“瞧咱们公子,我说啊,别说是摔这一下轻的,就是摔死了也不会忘记骗人。”彩虹也笑道:“公子,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啦?你何尝看过什么棋谱?咱家的书倒不少,还真找不出什么棋谱来。”
许琼也微微一笑,算是承认自己在骗人,心中却狠狠的一酸,皆因为他想起自己的哥哥就是象棋五段,自己准备高考的时候哥哥不在家找人下棋了,后来自己就上学走,从那以后就很少再回家,家里的棋谱也很多,可惜自己从没看过一眼,早知道从那时就一去不回,自己就不考什么大学,什么也不学了,就算什么也不会只会下棋,总是还可以和家人在一起,可是现在……
心里酸了又酸,只好又往好一点的地方去想,毕竟自己当初没学象棋,才有时间看了别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书,否则又怎么凭一个“大周长安二年”的年号知道现在的一些天下大势。这还是“小白”大学没毕业的时候,那时一个网友声称要写一本关于唐朝的书,太忙了没空找资料,小白刚好有一些历代纪年表之类的东西就拿了出来,自己先细细看了一遍,发现唐中宗和武则天的在位时间有些混乱,细究之下才理清了头绪,原来那份纪年表比较马虎,没分别写清中宗两次在位的年代,就直接把唐中宗写在武则天之后,而年代的前后却都超过了武则天在位的范围,也幸亏这一番详查,许琼对这一时代的年号多少有点印象,所以自从确认了现在是武则天在位时期后,就立刻知道武则天的时代已经快要过去了,因为长安这个年号只用了四年,到了公元705年的时候中宗再次即位,改当年为神龙元年,显得对武则天很不尊敬,这一点给“小白”的印象很深。
只顾凝思,浑不知两女已收拾了棋盘,各司其职的把房间打理了一遍,原来这几天许琼不时的就默念些什么或自己出神,两女早习以为常,更兼之自“失忆”以来凡事绝不苛责,故两女不事事都要他过问。
不多时,听见外面一群脚步声传来,许琼察觉,知道是“父亲”许天行来了,忙打起精神,现在他已能下床坐在桌前,只是不方便站起来。
帘子掀起,许天行大步走了进来,还没开口,见许琼以手按桌要站起来,忙道:“坐着!”然后三步并做两步走过来按着他,然后挥手,两女忙出门去,并招呼着老爷的从人站的离门远远的。
许琼现在可说是进入了一级战备状态,心想决不能露出丝毫马脚,不能惹出父亲的怀疑,暂时失忆不要紧,若让许天行认为自己摔坏了脑子,再广置姬妾多生几个聪明儿子那可大大不妙,万一自己回不去原来的世界,一旦自己的独子地位不能保持,日后再发生嫡庶争斗可就糟糕透了。
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事前把事情想好了避免枝节才是最重要的。许琼在检察院去批捕部门之前是干反贪的,搜集证据什么的比较上路,然而干侦查比较谋定后动,必要时给予雷霆一击这些乱七八糟的讲究许琼更是烂熟于心。
许天行等两女走后,立刻紧紧握着许琼双臂,眼中流露着深刻的感情看着他,神色肃穆的道:“好儿子!我许天行有子如此,夫复何求!”许琼一震,忙作势要起身作揖,又被许天行按下。
许天行深深的看着他,严肃的道:“琼儿,从小爹就教你,好男儿决不折腰!你都不记得了?”许琼在心里大力点头,他要起身给“父亲”行礼这件事是经过多次考虑的,最后也没法抛弃“现代人”的平等思想,终于决定作个揖了事。真想不到这时代的儿子见了父亲竟然是不需要请安的,嘴上只好喃喃道:“孩儿不孝,孩儿什么都不记得了,倒也……也不是全不记得……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点……”
许天行叹口气,深深的道:“也难为你了,从万丈高崖上跳下来,能保住条小命已是洪福齐天,爹又能有何奢望?”说着话,许琼见他眼角已有些闪动,心中自然理解他作为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感情,立刻想起自己真正的父母亲得知消息时该是五雷轰顶般的震惊,证实之后又该有撕心裂肺的痛苦,都会比眼前这位庆幸于失而复得的“父亲”更甚十倍百倍,心中不禁一阵压抑,眼泪夺眶而出。
再坚强的人只要勾起了伤心事,第一滴眼泪流出后也难免会一发不可收拾,更何况许琼本来在感情上就并不怎么坚强,不过他总算比较有理智,哽咽了几次,把喉咙都哽咽的难受,终于止住了嚎啕大哭的冲动。
许天行见他逐渐平静下来,缓缓起身道:“琼儿,你跟为父说一说,到底是他们推你下去的,还是,还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许琼一怔,实在不知眼前这位父亲问这话的意图,可是看他表情沉重,不像是可以敷衍过去的,只得喃喃道:“我……我也记不清了,好象,好象……我没醒过来时,好象迷迷糊糊想到,若这里是阴间,可,可是我自找的,没人给我报仇,孩儿想,也许那时,是我自己跳……下来的吧……”话刚出口就觉得嗓子干哑的难受几乎说不出话来,慢慢地才流利一些,这也是刚才哽咽了几次的后果了。
不过这话一出口,许琼就觉得自己说对了,一个十岁大小的孩子面对强权决不低头,宁愿放弃生命,也不能不说这是一种优秀的品质。
许天行神情激荡,却冷冷笑道:“琼儿,那两个匪徒也说你是自己跳下去的,爹知道你性情使然,不管什么事绝不妥协,上次白家的怜儿下棋把玉环输给你,爹娘对你说尽好话你也不还,非要她自己赢回不可,那时爹就知你秉性刚直,日后绝不会久居人下。为此,爹信了他们的口供,不过……”说到这里,语气转而慈祥起来,望着许琼,一字一句道:“琼儿,你难道没有想过,你的命只有一条,若丢了,可就再也没有了。”说着话,意味深长的看着许琼。
许琼垂首道:“琼儿知道了,可是……”
许天行道:“可是什么?你一个贵介公子,落在草寇之手,心中不服,便想尽办法不让他们如愿,是不是?”
许琼把头垂的更深一些,以此代表他的肯定答复。
许天行的语气又略带一点严厉,道:“你又可曾想过,你若不死,他们也只不过要些钱物,转身就走,回头你便可以找他报仇,留着你的有用之身。日后还有大好前途,还可以成为国家栋梁,你若真的丢了性命,莫说你爹、你娘要随你而去,就连许家上下几百口的身家性命,也都别想留着了。”
许琼不解,他当然不解的很,为什么自己一死就非要全家死光?
不过忽然他就解了,第一,许夫人曾说许氏一家都仗着他的福力,这是迷信的成分,什么命软命硬相生相克的无稽之谈。第二,许天行以此来恐吓他,让他以后珍惜生命万勿轻生,这是人文主义教育的成分,暗示他只要能活下去,别说什么赎金,就是导致别人失去生命也在所不惜,因为他自己的一条命代表的是几百条人命,是弃车保帅的道理。
所以许琼就用蚊子般的细小声音道:“琼儿明白了,爹是想叫琼儿好好活着。”许天行立刻阴霾尽扫,满意的点了点头。
对这个孩子他其实一直都很满意,他一生无子无女,到了四十岁头上才有这么个儿子,样样都好,不管教什么都一学就会,只是贪玩了些,这次事故能得不死,以后想必更有进益。
许天行大力拍了拍许琼的肩膊,道:“这几天你确是惊恐了些,不用急着去书房了,等你把以前的事慢慢记起来再说吧。”说完轻叹一声。许琼的失忆毕竟是最大的损失,刚才夫人也把几位名医的诊书都给他看过,皆言此事天定,非人力可图之,只看天意如何,或着休息一阵子就好了,或是要从头来过。重新教一个十岁大的孩子或者是件很困难的事,不过从眼前的情况看,许琼并没有把事情全忘记了,或者是只忘了和他自己有关的事,生活常识倒还在。最重要的是,只要自己苦心教他,终是可以成功的,自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生是为他而生,死也要为他而死,定要把平生所学传授给他,让他成为国家的栋梁之材,自己的下半生只有这么一件事,再没有其他了。
许天行抚摩着许琼的头,喃喃的似乎在自言自语:“孩子大了,背书或者不如从前了……”却又像是猛的从睡梦中惊醒,大力拍了拍许琼的肩膀,安排他安心静养,似乎有无限心事的走了。
许琼在两女关注的目光下,奋起全身的余力脱衣上床,似乎只需片刻便沉沉睡去。
他做梦都想变回原来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