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既是树也是少女，她的美貌刻印在她的时间上，而她漫长的时间将她每一根细枝的末端包容。
我惊叹于她优雅妙曼的线条，惊叹于她生命的色彩，而不知为何，她孤独伫立的姿态使我满怀压抑与负罪感。
椿的声音从每一片叶的颤动中传出，回响在我的脑海里。
“你已经停驻得够久了……当年的灰烬早已冷却，浪潮千次万次拍打着海岸催促你的起航，我已经厌烦他们在我耳边日日夜夜无止境的絮聒……我早已形同死尸，被这丑恶的怨恨夺取纯粹的灵魂……即便如此，我不会放弃这生命。只要我等族人心愿未了，我将苟延残喘，只为他们从你的枷锁中解放。”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焦急地解释道。
树叶无风自动，发出沙沙的响声，宛如无可奈何的叹息。
“……我看见遥远的边境燃起如那夜般邪恶的大火，猎人们正朝着这里来……这里不再是你安全的栖息所。是时候离去了，你不得不快些逃……快些逃……”
“我能逃走吗？！可我毫无头绪。你能告诉我，我应该如何行进吗？”
“……”
“什么？”我凝视着她，听见了她细微的呼吸声。
白色的树影摇曳不止，寂静篡夺她的声音。我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线，如同低频电波穿过双耳。
我见过这景色，听过这声音，畅饮过这不可忍耐的纠缠与渴望。而无论我如何询问，她不再言语。
“快跑！”
忽然有人用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我不受控制地跟着奔跑起来。我的视线一直留在椿身上，看着她离我越来越远，看她依旧以葱郁蓬勃的绿伫立，而孤零零的身影将她先前的愤怒与入魔全然化作一种深邃入骨的悲怆。
被她的泪水浸湿的泥土地，一直延伸到遥远的黑暗里。
“我们要去哪儿？！”我被前方的光所震慑，不敢看牵着我的人的脸。
他不停向前跑着，似乎用尽力气声嘶力竭地朝我喊着。
“快跑！你得快点跑！”
在惊慌间，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被拖着向未知的前方仓皇逃去。
“你是谁？！”
“所剩的时间不多了！死灵的业障已化作恶犬，循着你的气味追来了！你是无法与他们抗衡的！你得快点跑！”
抓着我的人忽然停了下来，我撞在他身上，本能地将他推开，甩开他的手，朝后退了一步。我撇开脸，用手挡住那道越来接近的强光，试图去看清周围的事物。
这是一个狭窄的隧道，枯萎的黑藤与堆积的灰尘，漆色黯淡且有脱落迹象的墙壁，角落积起的浑浊液体，都被照得清晰无比。拉着我的人挡住我面前的光线，逐渐适应隧道中的光线分布之后，他的面容逐渐清晰。
“跑啊！”
我的手慢慢垂下，我愣在原地，全然不知所措。我所熟知的五官却使我陷入无尽的迷惑与慌乱中。我的太阳失去了他一切的光辉，与这狭隘的污秽之地相映相衬。那张曾经美丽耀眼的脸庞死尸般苍白，双唇青紫暗沉，瞳仁灰浊无力……那头金发消失得无影无踪，头皮下突出的血管如同拷问留下的恐怖的印记。
“不，不，不……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难道我又是在梦中吗？”我混乱地捂住自己的脸，“你说啊！暮生，你到底想要告诉我些什么？！”
“时间所剩不多了，快……”他的话哽在喉咙，一种不自然的神情在他变异的脸上浮现出来。
他的头骤然向左方扭去，扭断了颈椎。
他的骨头发出“吱吱呀呀”的挤压声，脸慢慢朝我转回，上面还挂着令我不寒而栗的诡异微笑。
他的嘴张开到超乎正常的程度，伸出鲜红的舌头，舔着干裂的双唇。然后露出闪着寒光的獠牙，满目狰狞地向我扑来。
“快逃！”
他咬住了我脖颈的下方，撕裂我的皮肤，啃食我的血肉，如同饥肠辘辘的狂兽。我本该即刻死去，却清晰地听见了自己不断的尖叫声。
一个响亮的巴掌落在我的脸上，我猛地抽了一口气，眼前出现了青鴍的脸。
强烈的安全感涌上心头，我瘫软在他身上。一瞬间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悲伤和恐惧掺杂在一起，比迄今为止的任何一次折磨都使我感到痛苦。我也无法像先前的任何一次一样用言语形容我现在的感受，只是，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失灵了似的。它们无法为我提供更多的信息，我所承载的已经濒临我自身的极限。
青鴍轻拍我的头，我却不能再过多地思考，时间之泵抽空了我的身体。不知过了多久，尽管我得以思考——那份痛感却已经深深烙在了我每一寸肌肤的记忆中，片刻都容不得我逃脱。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保持清醒而冷静的意识，却被哽塞住喉咙，无法倾吐一个字。
那绝非幻境，幻境无法赋予我如此明晰的痛感。
“……青……”我张着嘴，努力告诉他我所窥见的一丝线索。
他放开我，转而慢慢握住我的手。
“猎人已经到达边境，我们得快些了。”他注视着我的双眼，那不见底的黑眸不可思议地真正安抚了我。
我忽然能够站立起来，松开他的手，稍有些怅然若失的迷惑。
“我们走吧。”
森林里的气温与湿度都已经降了下来，在我垂死挣扎时，它悄无声息地恢复了静谧的模样。这条路越往里走越显得狭窄，地上的沙石几近覆盖棕色的泥土，碎裂的枝桠分散杂乱地堆积着。几只深色的大鸟在头顶盘旋，不时发出怪异的嘶叫。我疲惫不堪，脚下又磕磕碰碰行路不便，于是选择无视这些微小的异象。
青鴍的脚步一直都很稳，也基本上不发出声音，在昏暗的光源下，他漆黑的背影更显得模糊不清。崇时一个人默默地跟在后面，离我们有一段距离，但由于他落脚很重，在这样安静的地方，他的存在感尤其明显。
没有几步路，我就不得不开始用手拨开周围的树枝前进。前方几乎没有路可走了，我们只能挤在树群的缝隙间勉强通过。这些高高低低的小玩意儿虽然构不成什么伤害，却也使我有些心烦意乱。它们伺机而动，时不时就在我的脸上、脖颈、四肢上又戳又刮，造成了好几道深浅不一的伤口。
我听见后方传来比我更为烦躁的谩骂声，觉得好笑，心情瞬间好了很多。
青鴍自始至终没放开我，无论是平坦的大路、坑坑洼洼的小路还是
崎岖坎坷的丛林，他牢牢地抓着我，将我指引向某个明确的方向。崇时尽管从头到尾都与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却一点儿偏差也没有地紧紧跟在后面。
“喂！前面的停一下！”崇时大喊，我和青鴍应声停下。
黑暗里传来阵阵嘈杂的拨开树枝的声音，他捂着鼻子和嘴，犹犹豫豫地向我们走过来。
“你们都没有注意到吗？这气味都这么重了，怎么还在往前走呢？”
“什么气味？”我用力嗅了两下，什么味儿也闻不到。崇时见我这样做，一脸纠结恶心的样子，像是我刚刚在他面前做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怎么，你们……闻不到？”
“崇时，你到底怎么啦？”我不得不以轻柔的语气说话，以免吓着这个怪胎界新生儿。我本以为他会很适应他的新身份，毕竟在这方面，他还是人类的时候就那么出类拔萃了。
不过说真的，苦休到底闻到了什么气味呢？看它宿主的样子，我微微有些不好的预感。
“是甲烷。”青鴍说，“这附近有个沼泽，现在已经很接近了。”
崇时一看就极不情愿，那副苦瓜脸滑稽得要命。
“但这味道……”
“沼气是没有味道的，你就当作心理作用吧。”我笑着安慰道。看来苦休与我们人类的感官功能并不一致，或许对我们而言没有气味的东西却刺激它的嗅觉细胞后会发生不同的反应。
他僵持了很久，像是在和内心的什么东西搏斗似的。
“好啦，忍忍吧。”我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无可奈何地挠头，头发里落下好多木屑，应该是走的时候沾上的，我打赌我自己的头上身上也会有很多这样的东西。
但我克制自己不去想这件小事，咬咬牙继续走。
没多远，我们果真看见了那个沼泽。崇时在更远的地方，他还是表明宁愿绕路也不要靠近这里。我依旧一点气味也没闻到，青鴍也没什么反应，虽说似乎迄今为止也没有一件事能使他有什么反应。
青鴍叫我什么也不要看，快速通过就是了，我正好也折腾不起，就告诉他我自己也是这么打算的。
走过的时候，我看见黏稠的湿沼到处冒着气泡，虽说知道是沼气，但还是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有什么活的东西在这下面呼吸一般。
一个稍大的气泡忽然爆裂，我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
真不知道该用什么话形容我看到的情景。
怎么说呢，走到这一步，我也是见过点世面的人了……但这活生生的玩意儿究竟是什么呢？
我们走过的地方，竟然生出腐烂的人头和手臂来。它们腐烂的程度也不同，有的是白骨骷髅，有的还黏着大把污烂的血肉。这儿不但没有一丝生的气息，没有蚊蝇与藻类，也没有死的缄默，只有四溢腐朽的邪恶感。
唯有一种虫类——水蛭，爬满了那些人头角角落落，比起肮脏更加污秽。
那些扭曲折断的手不断地在向外够着什么，还试图用歪扁褶皱的鼻子抽气，磨碎的嘴唇内干燥的唇舌极度渴望雨露的滋润。无论它们的自主意识尚存与否，单凭充斥在空气中的瘴气，就使它们都不能被称为生物了。
我尽最大的努力做到视而不见，映入眼中的一切使这百米的沼泽变得漫长难熬。我努力不去想我是踩在怎样的东西上，转而专注地看着青鴍的脚一步一步向前走——真是难以承受。
不过，至少我大概知道，是什么让崇时感到如此强烈的瘴气了。
我一走出去，到了泥土路上，就全力将脚底的污沼蹭在一边的碎石头堆里。
“那些僵尸一般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心有余悸地问道。
“人类。”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青鴍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慢悠悠地说道：“他们是被送进来的，被自己的族人。”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切都说得通了，这些是崇时之前被送进囚椿里面的百岁。在族群内部的说法是被怪物吞食了或被净化了，其实竟然还……活……在这种地方吗？站在我的角度讲，与其遭受这等亵渎，前面的选项还相对值得考虑些。
“见鬼……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我凝着眉头道。
青鴍淡漠地踩着粉碎的骸骨屑，说道：“活死人的乐园，以吸食生气为生的沼质生物。对没被做记号的人是无害的，当成一般的湿地就好。”
说得轻松，可不是人人都像他这般见多识广的。得知脚下的烂泥是活着的怪物，更加令人作呕了。这是乐园？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瘴气缠绕的沼泽寸草不生，浓稠湿润的烂泥上铺着四道跨度极大的脚印，下面的那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蠕动着，空洞的黑眼眶有的向着天空，有的埋在泥里，有的灌满污水，有的盯着我的眼睛。
我急匆匆地回头，心神不宁地又磨了磨鞋底，确认没有湿乎乎的污泥后才跟了上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