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决定去养鱼,庄飞扬觉得那里的日子真美。
鱼塘很大,经常水天一色,人烟稀少。
打交道的是附近东奶奶,一个人居住,偶尔孙女来了,就和庄飞扬玩。奶奶没有事情的时候带她去东奶奶家里坐,一待就是一整天。东奶奶没有事情也经常带着她的孙女到奶奶家里来,也是一待一整天。两个老人到了吃饭时候在哪家就顺便吃便饭。有时候晚上睡着了,就迷迷糊糊地任由奶奶把她背回去。
天边斜斜地挂着一轮弯月,鱼塘两旁密密生长着鱼腥草和蔬菜。菜瓜碧油油地滚在墨绿的叶子间,像是一个个稀奇的秘密。黄瓜架子纤细蜿蜒地竖立着,那是勾勾搭搭的夏日梦,一朵黄花开出一滴露水,毛刺刺脆生生的瓜儿在微风里摆秋千。
从东奶奶家到自己家只能通过这一条小小的道儿。右边是淼淼水塘,左边是碧草丛生。小道是泥的,她最不爱雨天,因为一旦路不好走,几乎是不怎么去东奶奶家的。
她伏在奶奶的背上,微微睁着眼,迷糊里闻见清香袅袅……夏夜的寒带着清甜,眼睛落在一个被月光照亮的瓜背上,水汪汪的肉质劈开在心间。
可是一边还是要小心翼翼着,她老怕一不小心从路上滑到水里。她想假如都滚到了水里,一定要抓住旁边的草根或者树枝,然后大声地喊,这样爷爷就能过来把奶奶和她拉上去了。但是偏偏一次也没有掉进水里去过,她又庆幸又遗憾。
倒是爷爷脱了长衣裤一头猛扎进水里游泳。她坐在门口看着,奶奶在屋里炒菜。
她说:“爷爷在水里掉进去了怎么办?”
奶奶边切菜边说:“掉进去了算了。”
她急着说:“怎么算了,要是沉到了水里面怎么办?”
奶奶说:“你爷爷不会沉到水里去的,他会游泳。”
她又说:“可是鱼不会咬人吗?”
奶奶说:“鱼都是他喂的怎么会咬他呢?”
她想想也有道理。
过了半晌,爷爷还是不见上来。他先是快乐地沉下去马上浮上来,又劈劈啪啪地打着水像鱼一样从这头游到那头还大声喊着庄飞扬的名字和她笑闹。那么大的池塘,他的精力充沛得很!爷爷简直是世界上力的代表。她静静地看着,又担忧又快乐。突然,他的头往水里猛地一扎,水面咕噜噜地冒了好久的泡,直到水花平静下来还是不见人。她叫“爷爷!爷爷!”没有人应。她又叫“爷爷!爷爷!”还是没有反应。她急得要哭了,大喊“爷爷!”但是水面光滑平整像是从来没有下去过人。于是她扯着奶奶的袖子说:“爷爷在水里好久了没有人了!”
奶奶匆匆放下切菜的刀,急急地出来说:“咿呀,是好久没有看见你爷爷上来了啊。”于是走到门外,大声地喊着,“庄老头!庄老头!”
她的心焦虑得水火乱转,眼泪就在眼睛里打转转了。突然水面啪地站起来一个人,搅荡了整个池塘。水淋淋的头,头发全都往下贴着,像是一头海狮。
他抹了一下脸,大笑:“怎么啦?怕我淹死啦?”
庄飞扬一颗心这才定了下来。
爷爷游到岸边,打上桶井水往身上一淋,用毛巾擦干了,笑呵呵地说:“爷爷淹死不好啊?”
她说:“不好!”
爷爷自豪地说:“爷爷水底闭气的功力怎么样啊?”
奶奶将双手在围裙上擦擦说:“那是还不错,下去那么久连个声音都没有,真把人吓死!”
爷爷大笑了,点燃了一支烟,恣意满足地抽了起来……
每每天光初亮,奶奶就要起床做饭,再叫她醒来。她喜欢渔场的清晨,也喜欢在夕阳红透半边天的时候,蹲到草丛中间寻蚱蜢,绿色的跳虫伸出长的镰刀,头顶上鼓着两只眼睛,瞪着乱砍,动辄狂跳,一副乖张的愚相。爷爷仍旧是酗酒。他一喝上,人家遮遮掩掩的丑事全都要被抖搂出来。奶奶顶恨他这一点,但是每来一个人他依旧是大碗大瓶地干下去,不醉不罢休。等歪歪倒倒了,一头栽进床上,黑甜一觉过来,慈眉善目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渔场远一点的一户人家特地打发人来叫爷爷去玩牌,夜已深,奶奶后脚带了她跟去。那家人来了很多外客。外头停了数辆黑亮小车,里面的人士皆西装革履大腹便便,表情庄重,说是上头来渔场检查的干部。她去的时候,一桌子饭菜杯盘狼藉,桌上地上到处是鱼骨头鸡骨头,中间的火锅还滋滋冒着残存的热气,一大圈黑压压的胖柱子仰靠在椅背上,翘着小指头闲闲地剔牙。
她敛声收气跟奶奶进了厨房,那家的女主人正开着液化气煮糖水鸡蛋。奶奶跟女主人聊了起来,她和那家里的两姐弟在房间里玩起玻璃球,醒来时已经是凌晨十二点。人已经散了,她又睡在了奶奶的背上。她听见爷爷在骂:“岂有此理,输了钱就把牌给砸了!一群狗杂种!”
奶奶说:“你小声点啰,刚才他砸牌的时候你又没有作声。现在骂给谁听?这么晚了睡着的人都要吵醒。”
爷爷并不应答,摇摇晃晃地走着,又骂,走到门口往鱼塘面前一弯,一肚子怒气吐得天翻地覆。
她静静地抓着奶奶的手,以爷爷暴炭的性格,什么时候都会炸,怎么刚才那群黑柱子砸小牌的时候,他却不言语呢?心里不免恹恹地凉了起来,连爷爷那样孔武有力的人,也有遇山顿矮的时候。他为什么不爆发出来,他可以爆发出来,也可以砸牌或者质问那些黑柱子怎么那么放肆的。但是爷爷居然没有,太让她失望了。
庄飞扬想了半天,只有一件事让她高兴起来,那就是换了去上学的路线,又将有新的同去上学的伴了。
可新的伴哪里比旧伴好,每次都是她一个人走到路的尽头,才能看见一两个同学的身影。大喜,跑过去,深以为缘,人家大多是淡淡的。她心里不免没有意思起来。
直到有一次,下好大的一场雪。昏天暗地作死地下。门外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她使劲儿咳着,奶奶说别去读书了。但是她不肯,因为朱老师说要语文测验,一老一小应来回去,终于老让了小,她起床了。
推开门的那瞬间,庄飞扬惊呆了,门被堵住了,雪一直淹到了门把下面。外面还在漫漫洒洒,连个人影子都不见。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深的雪!全世界都淹没了。
爷爷把门前的雪都铲平了,奶奶给她穿上几双棉袜,再套上一双雨鞋。脖子上头上捂得严严实实,包里还塞着一双棉鞋。奶奶起先要送她去上学,她不肯,因为朱老师早批评了平心心老是要家长接送。已经上午八点了,原本是七点迟到的。她在雪地里艰难地缓缓行着,心里一千遍一万遍琢磨着怎么对老师交代,幸亏走出渔场就在路上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班上最调皮的一个男孩子。
他看见了她开心得不得了,两个人一起走着。他又拿出他的零食来叫她吃,和她不停地诉说他赢了多少纸牌,昨夜里看了什么动画片,并且洋洋得意地坦白怎么跟妈妈玩捉迷藏。那条路上她很开心,终于遇见了一个朋友了。到了学校,朱老师把两个人叫到外面冻了一节课,又过来问。庄飞扬说:“我生病了奶奶本来不要我起床的,我说今天要考试,就还是来了。”朱老师听了马上对旁边也在罚站的男孩子说:“你呢,你也是生病了你奶奶不要你起床,是吧?”庄飞扬听了大惊,怎么会一样的呢?男孩子沉默地低下了头……
此后在路上遇见了,他还是顽皮地耍自己,并没有因为那天的一起迟到而成为她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