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看到的一定是虚假吗?它投映的一定为真吗?我们手握虚假却信以为真,这是经常的事。
像我,总坠落在一个连环梦里,仿佛沉迷于它。
白雾般分不清边界,空间是流淌的,液体倒挂在天花板上不会坠落。肌肤触感……冰凉,坐在水垫上的感觉,跟随音乐声一摇一晃。
对面是谁呢?
“你需要好好休息。可是你时常都是清醒的。”
“哦……”我遮掩似的一笑,双眼胀痛,“毕竟身体改造过了,不睡也没什么关系。他们说这只是以前遗留下来的习惯。”
“说了不要你来你还要来!在黑箱子里呆了一千多年……好讨厌那个箱子!”
无奈,伸手欲摸眼前那个影子的头——
被躲开了。
我捕捉到如雨纷洒而落的哭泣,空气在膨胀里发潮,湿漉漉的悲哀一直挤压着我,皮肤,毛孔,血管,心情,我觉得四肢沉重起来,头脑晕晕乎乎,连判断得了一切的眼睛都只想闭上,听从身体,在推挤下,轻声地叹息。
“没有什么好哭的,”我摇晃着身子站起来,依旧微笑,向下望着它,“我自己都没有伤心过,更何况,本就不是值得伤心的事。只是为什么你还会出现在我梦里,我一直没找到答案。我总在刚进入梦乡时疑惑你是谁,为何每次进来都在和你谈话,为什么自我醒来后,明明已经和你说了那么多话了,我们之间的聊天还总在原地转圈,毫无改变。”
影子默默地抬起它的头,我想他昂起的是他的脸,找不到那双眼睛,但可以想像。
我摸了摸脸上唯一没遮住的那条疤,抽出长刀。
细长,锋利,漂亮。
劈头斩落。
烟雾消散之时,我推开一步,如被烟花包裹。极小声地说:“事实却是这样的——后来,我总会记起关于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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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踪逃犯的过程不算无聊,我快步跳跃在都市的大楼之间,近乎随心所欲。所谓“逃犯”,也是某些市民的梦想之一,需要配对者实现。感觉像一场游戏对不对?实际上,所有被追上的逃犯都会真的被杀死。
被杀死,也是一些人真诚的愿望。
据说没有谁的愿望不值得被实现,大家大多选了许许多多的愿望,半路上又废弃,去追逐另一个。自我从人类复兴计划受益、苏醒、接受改造以来,我没有过许愿的经历。人可以在自己的设置板块上许愿,调整自己的需求,比如想做什么,想经历些什么,但结局是未知的,人们这时只能控制一些设定:比如,想当一只跷跷板,想要把人顶到几百层楼那么高的能力,最好碰到一些可爱的小孩子。
至于那些被抛得太高以至于痛哭流涕的孩子会怎样报复他,那……就听天由命了。
——还有一种更受人欢迎的许愿方式。
“你倒底要不要和你的配偶机器人见面?”J医生有次忍不住,对着又一次和小光视频联络的我挥拳头。
我耸耸肩,擦我那把刀,“J,你学过历史,知道千年以前的配偶是什么概念。”
J相当受不了,抱住头,脸上是带着好笑的错愕:“这只是称谓!有什么好纠结的?现在别说机器人了,连人都不晓得那回事,又不是真叫你们结婚——”
我那时刚醒来不久,还有点脾气,有些想法也会说出口。于是我正视他,平静地:
“既然机器人并不是什么配偶,那你告诉我,人需要和自己配对的机器人睡在一起,以及……种种事情,是什么意思。”
他们——也就是醒来后的我第一批遇见的医生们,告诉我现在的人生下来就会有一位机器人配偶。完全由系统配对,我们和机器人生日是同一天同一时刻。大概因为我不是什么新生儿,当我在住处安顿下来后,他们通知我,分给我的配偶是小光。小光是在我“沉睡”后即制造更新的机器人,恰好在我陷入沉眠的那一天,也就是我的生日。
对著名的美人小光,我没什么感觉。那个在深夜跟我聊着没有意义事情的男孩,出于对配偶制度的抗拒,我也没有轻易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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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我苏醒成功后第三年,J终于无法忍受我的拖沓,发誓要好好给我上一课,使我改观。
“……狄木厌!你知道的,现在人都不想生育,几乎没有什么婴儿了。除了国家抽中的人需要贡献出自己的生殖细胞,剩下的家伙都把生育欲望转移别处,越远越好。可庞大的许愿体系,每一个人愿望的实现,需要比现有人口更多的人参与其中……别跟我说动植物也行。不行,它们的智慧在增加,但还不及人类!也许正是过去的人预见到了这一点,才保留下像你这样优秀的人的思维与记忆,便于多年以后进行复活。人再厉害,是无法创造真正的思维的——我说的‘真正’指的是,人工智能能做再多人难以做到的事,破解谜题,推动进步,也无法真正体验情感和情感运行的方式,只是一种高级的模仿。”
我懒得听他说教,我只在乎手里那把在我身边躺了一千年的刀。
“那又怎样?”
“所以人类放心地制造出大量机器人来让世界增加点儿生气,它们看起来都像人一样不是吗?就不会显得寂寞。每个人都配上一个,它既能恋爱,也能许愿,相比人类未知的、变化多端的感情,它显然更有能力选出最优解,让你舒服!也就是说,学习人类情感方式并进行计算的机器人们,在接收到人类的愿望和其他附加条件后,可以给你一个意料之中的结果!”
我嗤笑,坐上栏杆:“果然人类还是喜欢大团圆结局啊。或者说,可以控制的结局?”
J对我的轻蔑十分不满,挥手要我闭嘴,继续机关枪似的往外吐屁话:
“总之!拥有配偶的乐趣是无穷的,相当于你拥有一个永不会使你孤单的朋友,一位稳定的恋人,一个神奇的许愿机。现在出生率低到令人瞠目,可也不是没有,哪天要是碰见了个和你一个时刻出生的家伙——万一真这么巧呢,是不是?要真嫌弃小光的话,我就把小光送给那个孩子,另外再给你制造一个是了。”
我霍然回头,盯住他——
“谁说我嫌弃小光?”
他故作惊讶,那副样子好恶心。来回踱步,装样子咳嗽,镜片后那双满是算计的眼睛故意不看我,目光却无处不在——这该死的。
他张大那张臭嘴,说:“怎么,我以为你要先反驳我们这强制配对的机制,说它不好什么的,又或者配偶这个词让你想多,又怪异又不自由——”
我抬手,掌心怼他脸上:“够了,去工作。”
那天的那个时候,恰好到了我与小光约定的聊天时间。
影子在床边坐着,虽然我晓得小光在那一头是在他自己的房间,仍会时时产生一种幻觉,好像他就在这里一样。小光看样子是在擦头发。
“抱歉,我不想偷听你们谈话的,但J医生以我是你配偶为由,放给我听了。”
我打开一本书,翻一页,低声说:“猜到了。”
“木先生是不想让我在你手里做一个工具吗?”
我偏头去望他,我晓得,他也在从这个角度看我投过去的影子。我们心照不宣,选择了没有面貌的影子。
“只是不习惯这样罢了,好像在使用谁,也不是什么想法。”
小光那天试图握住我的手,影子极轻地搭在我手腕,久了仿佛也有重量。他声音漫过笑,像我在幼年时在野外听小虫絮语,水一刻不停地路过泥巴里的石子。他那样笑着,“木先生……见面吧。”
我静望他。
“为什么?”
“如果木先生不愿意要我实现愿望,愿望可以留到以后来讲,当作我帮助你。有需要时再提。现在,可以请你帮我实现愿望吗?每天要做的事实在太多啦。”
——他们告诉过我,小光在分配给我却被闲置后,为了不造成资源的浪费,他们要他去实现一些配偶故障,或是犯了事被剥夺固定配偶者的愿望。
他们还这么警告我:一天不去许愿,小光就要被征用一天!
说到底我还是没有改变什么。
“我帮你实现那些人的愿望吗……”倒也没什么。作为这个时代唯一没有愿望的人类,我过得很空虚,没有任何犹豫,“……我答应了。我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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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几千米高楼一跃而下时衣服被撑开,大片伤疤暴露在空气中,风刮得好疼。把两年前的回忆抛却,我举起手中长刀,向无路可逃的犯人胸口刺去。
鲜血如光凛冽。
他双目微睁,半空中凝滞了一秒,继而无可挽回地急落。
这时,幻觉突然闯入,恐惧般爬上脊背——
女孩微笑着请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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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现我一个愿望……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