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雪色飘的飞快,带起风声呜咽。
有婢女进殿换了火盆,轻声禀告殿外的情形。殿外那位方姓侍书着实倔强,听闻国师拒见,方还大病初愈便在殿前生生站了两个时辰,冻的脸色惨白也不愿离去,非要找她那柄名为承翰的残剑。国师若铁了心不见,今日恐怕就要闹出人命。
沈眷垂着眼于殿中端坐,此刻手中正剥一只橘子,橘皮绽开的水汽散出一阵清冽的果香。那副青铜面具搁置在桌旁,婢女耐心的等着国师的答复,半点不见怠慢。
火苗噼里啪啦响个没完,沈眷让婢女带人进殿。
婢女闻言应是,退到殿外传命。
沈眷微捏手指,一双眼睛默不作声的向门口飘过然后飘回眼前的火盆。脚步声渐近,来人似乎有些急促。
沈眷抬眼,面前的人与记忆深处相较已经有很大不同。
方岚此时眼角微红,盖因外头雪势太大,让她眉眼也染上一层冰凉。这孩子自小发色就深,此刻勾了几缕碎发贴着脸颊。那嘴角本是天生带笑的,可以笑的很甜,甜到人心里去。可她现在笑的有些苦,韵着凉薄。
果然时光最能改变一个人。沈眷记忆里的方岚像八宝琉璃一样明丽温暖,看一眼就好像看到一颗小太阳,让人暖到心坎儿里,忍不住要跟着她弯起嘴角。这颗太阳如今长大了,却被岁月烧成了灰烬的颜色。
的确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乐呵的小屏峰师妹了。
沈眷将目光移开,不过多时眼睛里重新填满细致无缺的和煦。
大殿里火烧的极暖,更塞满龙蜒香的气味,方岚已经说不出话来。
眼前这个人,轮廓、眉眼如此熟悉。
岁月不曾在她身上雕琢,她气机通神,自该清华永驻。
可是,她怎能如此无动于衷?方岚咬紧后槽牙。
沈眷动作自如,她掰了半只橘子伸到方岚眼前,温和开口,“师妹,这些年倒是好久不见了。”她语气清和,像是真的很久不见,想与你唠唠家常。
“你是觉得很有趣吗?”方岚质问她,“师姐诓骗我这么多年觉得很有趣吗?”
橘子被拍飞在地上,沈眷垂头笑了笑。
“曹旭阳知道真相也和你一起骗我,崔十二知道真相所以对我极尽嘲讽。”
方岚念起一桩桩旧事,“方睿师姐。”方岚未曾料想,竟有一天自己要用这样愤恨的语气喊出这个名字。
可那人依旧淡着神色,从容不迫的将地上滚动的橘子拾起,将放在手心里摩擦着。
沈眷不说话,她平静注视眼前已经长大的师妹,觉得这孩子吃了这些年的苦头,到头来竟还是这般懵懵懂懂的。她可曾知道,捧出的心若越真诚,被人摔在地上时就越觉得疼。
就像如今。
沈眷叹息一声。此时想来,那座两界山的确人杰地灵,山上一流水儿的人精,却独独出了这么一个傻子。
方岚踉跄退后两步,两界山七峰十四坡,师姐曾背着她一步步走过,师门众人皆知,小屏峰方睿师姐性情和煦,深不可测。世人皆不能入她眼底,她堪堪珍惜眼前这片山河而已。
崔十二曾对方岚感叹,“方睿师姐心中无情,可惜崔某此生栽在她手上。”
方岚当时嘲笑,说他这是醋了。今日悄然回想,暗叹竟是又被师兄说中。现今两界山完好如初,山中人却消失了大半。约莫在师姐眼中这大好河山果真远比逢场作戏的师兄弟重要的多。
方岚心中阵阵抽痛,可是师姐,两界山上的师门情谊真的如此微不足道吗?
沈眷似乎看透方岚的想法,她道,“师妹从小在两界山长大,许已忘却了世人的艰辛,你只见刀剑门因昭武破灭,可曾放远目光看看它换来了什么?”
方岚痴痴的问,“它换来了什么?”
“换来天下安稳,百姓安居;换来家国一统,短时再无割裂之忧;换来时政清明,武林气运尽归庙堂。”
方岚冷笑,语气带出狰狞,“就算得到了这么多,毅师兄他们又有什么错?他们难道就该为了所谓的天下安稳去死?凭什么偏要是我刀剑门的人去死?”
“他们没有错,他们也不该死。但是牺牲最少的人去救最多的人,这是我要做的选择。我是大隋国师,不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沈眷的脸隐藏在重重烟雾之后若隐若现,“我牺牲两人去救五人,只因这样活下的人更多;我做出我本无权做出的选择,勾划他人的生死只为山河绵延。我做这些抉择不究是非也没有道理。因这里是登天观,所以沈眷就应该这样做。”
“我听说你前些年头收过一个弟子,是一个流民。想必你也曾见识过饥荒的惨状,昭武之乱不过是一场自导自演引鱼上钩的戏,就已经让大隋武林气运大损。若在朝廷毫无防备之际庐阳王真的反了,大隋定还是如今的大隋,可平民百姓又要平白生出多少离散?血流成河难道不比饥荒可怖?”
“就算你做的都对,我也不会原谅,刀剑门各位师兄师伯远在天上也不会原谅。”
沈眷起身,将案几上那柄承翰摔到方岚面前,剑鞘砸在地上的声音沉重又刺耳。“无需你们的原谅。方掌门即日起便可以离开了。江湖路远愿不再见。”
方岚心灰意冷,觉得这世界简直荒谬绝伦,”不必了,剑的主人尚对旧物弃之如履,我又何必想不开,偏要好生珍藏?“
“师姐,庙堂之上自然是你独居高坐,但江湖阔远,未必都是你的天下。刀剑门不会亡在我的手上,掌门师叔的遗志这些年是让我耽搁了,但这次我定要重拾山门。只因江湖若落到你手中,只会成为涂抹盛世的鲜血。”
“师姐有一颗治世之心,但无侠者之情。”
沈眷抚掌叹道,“就凭你这清元中期的境界?”
“事在人为,师姐你且看着。”
狠话放的不错,却不知这国与家,社稷与武林你此刻究竟明白了几分?沈眷手掌撑着下巴,将看着地上那柄孤零零的残剑似乎已经无话可说。
殿外响起叩门声,婢女传音道,“国师,朝大人在观外求见。”
方岚再看了一眼地上的承翰剑,然后转身离去。她背影决绝,似乎真的不屑一顾了。
大殿门前朝兆继与方岚擦肩而过,朝大人笑吟吟的凑近方岚耳边,“昭武之事确是本官手段残忍了,不过派本官挑唆庐阳王谋反的罪魁祸首可是沈国师,方侍书可别恨错了人。”
方岚无心理会这畜生,她向宁管管与隋蓄道别,腰后别着漆黑孤直的来影刀踏出了登天观的大门。
待方岚找到老道落脚的旅店已是日暮时分,夕阳将影子拉长像是吞噬人心的怪物。老山羊鱼肉不知从哪里拱了出来跟在她脚边徘徊。
师姐的道理差点将她说服。沈眷说的是方岚无法反驳的道理,只是她心中无法接受,更难以出口。盖因几百柄刀剑在天上默默地看着自己,她又如何能说出师门众人的死是正确的这种话来?
方岚不知自己站了多久,直到老道陈述在她肩上盖了一件破道袍。老道士游戏人生,单凭一身武胆侠气就能立足江湖。当年昭武之末刀剑门几乎灭门,多少双眼睛盯住两界山,是老道士罩住方岚,她才堪堪执掌这座山门。
方岚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的说,“老头儿,咱们走吧。”
老道士鼻子冻的通红,此刻摸了摸脑瓜小心翼翼的回道,“走走走,咱明天就走。小岚子啊,你这是咋的了?”
方岚说不出话来。
老道的师门也因昭武灭门,方岚不知该怎么回他。若让陈述知道真相,定要杀上登天观去与师姐大战一场。说她自私也罢,方岚不想再见到任何熟悉的面孔死去了。
于是她只能沉默。
陈述看不出方岚心里那些个纠结,他膝下无子,见不得小娃落泪,更何况眼前这个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陈述正要温情的抬手摸头鼓励,冷不丁被自家老伙计拱出一丈远。
陈述扶着腰起身,刚要骂娘却见老山羊冲着阴影下的那面旗子打喷,瞳孔中隐现银白。
旗帜阴影下隐隐传来一句赞叹,“这只神兽果然奇特非常,竟能察觉某埋下的暗蛊。”
随着声音散落,那张茶旗下缓行出一抹湖蓝,正是那日被九门提督齐放抓住送往大理寺的南蛊余孽——蓝掩。他生一双媚眼狭长,面色苍白,唇瓣淡染青紫色,整个人显得阴郁而妖异。
他与朝兆继做了一个只赚不陪的交易,只需杀一个身中蛊术的老头和一个清元境界的女人,便能为沈眷挖下一个不得不跳的陷阱,这等好事他怎能不答应呢?
“在下蓝掩,正是今日于此,要终结姑娘性命的人。”他这话说的唬人,抑扬顿挫听的方岚眼角抽搐。
老道更是额头青筋直跳,从这人出场起算他一共只说了两句话却句句踩在陈述的禁忌之处。方岚忍不住在心中为这位好汉鼓掌!这是何等的勇气。
老道士上前一步,表情十分复杂。方岚心中为这南蛊传人感到可怜,他似乎不知老道余蛊已除,如今撞上门来挑衅注定要被老道士剁出心理阴影。
想到此处方岚余光一瞄,果不其然,身旁这老道已然磨刀霍霍,沟壑纵横的老脸上写满了久违的跃跃欲试。
蓝掩被眼前二人的笑容惊得些微忐忑,他手掌几个翻动,那股令人心感不适的气劲开始隐约翻腾。老道自然察觉,他哼出一声冷笑,唇含怒音道,“邪魔外道。”
方岚眯起眼睛聚精会神的瞧看,心知今日可以见识一番老道士的成名绝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