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完茶后清萱又回到了小屋内，熏香袅袅，店铺内只剩下安静的两人。
雕刻声不重，室内浅淡的香味同茶香混合，章程压下复杂情绪，只感觉心平静下来，恍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心安。
刻刀终于刻下最后一道花纹，莫笙将骨灰盒放在身后的货价高处，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已经画好的符纸，走到章程面前。
“静下来了吗？”莫笙坐到章程对面的椅子上问道，弯身从木制茶几里取出一盒印泥一样的东西和一张白色纸张。
“我一直都很冷静好嘛！”章程吊儿郎当地回答，却分明少了昨日的焦躁。
“来这里想好要什么东西了吗？”莫笙倒也不介意章程的态度如何，直接问出下一个问题。
“我要知道我的死因。”章程思考一会答道。起码，他要弄清楚自己是怎么死的，至于其他的，眼底的挣扎一闪而过，就算了吧。
“你现在没有你死时候的记忆？”
“没有。”
纤长的手指将两样东西摆在章程面前，莫笙黑眸里暗色深沉，“想清楚的话就就在这里按个手印，交易成立，我帮达成你的愿望。”
白纸上端是安魂堂三个黑色的大字，下端是一个极为繁琐细致的黑色花纹，中间是一个章程看不懂的繁体大字，仅是扫了一眼，竟让他生出一种眩晕感，通体凉意。
稳了稳心神，章程又问道，“我需要付出什么东西？”
“不需要，我和地府那边有合作关系。”略一停顿，莫笙又换了个更贴切的词，“大概就是公务员之类的。”
莫笙解释起来毫无压力，语调没有半分波动，依旧是平平静静，音质清冷。倒是章程心里掀起巨浪，鬼给人发薪酬？
不过看莫笙没有再解释的意思，章程也没有再多问。打开盒子，里面是红色的清澈液体，伸出食指点上一点，只感觉指尖被凉意覆盖。
食指触上白色纸张，只见瞬间红光大闪，而后白纸上自动的出现了一行整齐的黑字，这是章程的姓名和生辰八字以及死亡日期。红光消散，章程的食指上出现一个小拇指大的黑色花纹，正是白纸上图案的缩小版。
“协定已成，这是地府的公印，有这个你就不算是孤魂野鬼。”见章程一直盯着手指上的图案，莫笙解释一句，收好白纸，在刚拿出来的符纸上虚虚地勾画几下。
只见泛着光的黄色符纸围绕着章程转了三圈，然后稳稳地停在门口，悬在半空中。
“行了，走吧。”莫笙从椅子上起身走向门口。
“去哪？”章程随后跟上。
“去找你要知道的死因。”莫笙在符纸上轻轻一点，只见红色朱砂所画的图案以极快的速度从头至尾加深颜色，仿佛看不见得人再次拿笔临摹，而后符纸便开始向前飘动。
追踪符一路漂浮，一人一鬼紧跟其后。
中年路人擦肩而过，忽然一阵恍惚，奇怪，怎么感觉好像刚才有什么人过去了。向后张望一眼，中年男人又觉得是自己加班太晚加出了幻觉，后面哪里有什么人，八成是看花眼了。心里暗骂老板没人性，只加班不发工资，中年男人揉了揉疲倦的眼睛后继续走向家的方向。
光亮越来越少，黑暗的比例增大，不知不觉间，莫笙和章程身边已看不见路灯。走到了一座郊区的荒山上，灌木野草错乱，人迹罕至。
山路并不是很好走，崎岖不平，追踪符仿佛善解人意般，速度慢了下来。
虽说是初夏，市里的温度却并不是很高，夜里自然就更冷了。而眼下又是在荒山里，冷风便愈发猖狂，寒意深沉。
天上一轮弯月高悬，泛着惨白的光，脱离了城市人造的灯火通明，在这没有什么生气的荒山里，连空气都蕴含着阴森的气息。
往四周望了一眼，即使章程知道自己现在是鬼，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这块地方，总给他一种阴冷的感觉，像是密密麻麻的小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触摸不到实物，又恶心难受的紧。
“你知道这座山叫什么名字吗？”莫笙突然开口问道。单薄纤瘦的身体，在这午夜的荒山中，没有摇摇欲坠的脆弱感，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半分波动，仿佛跟平日白天走在繁华市区中没有任何区别。
“啊？叫什么？”章程下意识地重复一遍莫笙的问题，想了会后颇有不甘地摇摇头，加重语气，“这谁会知道！”
章程的家境并不是很好，家里父母没有什么文化。虽说是在读高中，也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往日跟一堆狐朋狗友成天吃吃喝喝，在市区里泡酒吧，打游戏，根本就没有多少知识储备。
像这样的偏远郊区，他根本就不了解，更别提是这样的荒山了，哪里会知道这座山的名字。莫笙直接一问，章程答不出来时就感觉伤了自尊，再加上本来脾气就不怎么好，语气十分不爽。
“这座山叫林山，以满山林木而闻名。二十年前的秋天附近有个木材公司在这里野外员工聚会，因为天气干燥不慎引发火灾，烧光了整座山，那一群员工也没来得及逃出来。从那以后，就成了一座荒山，只有些杂草和灌木，再没有长出来一棵树来，住在附近的居民也相继搬走，最终这里渺无人烟。”
平静地说出这一番话，莫笙脚步未停，时不时踩上枯萎掉下来的灌木枝干，发出脆响。夜风从身后吹起莫笙黑色长发，半遮住白皙的侧脸，从章程这个角度来看，只能看见纤长的睫毛下垂了一个角度。
一时间，章程沉默下来，作为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他突然意识到原来死亡距离自己是这么近，无论是自己，还是别人。一双总是噙着泪水的浑浊双眼突然浮现在眼前，章程只觉情绪复杂。
风从灌木之间穿过，发出呼呼响声，不知道是山的悲鸣还是当年那些生灵被困在火海中的嘶叫。
又走了一段，此时已经看不见路了，周围全是近一米来高的杂草。追踪符停下，莫笙也收住了脚步，黑眸向四周扫视，目光最终落在正前方约两米处。
章程也看过去，长时间的打游戏鬼混，他的视力倒还不差。这里没有什么光线，章程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那里似乎是有个黑乎乎的大洞，鼻尖传来混杂的气味，其中好像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铁锈味，章程猛地睁大了眼睛，这该不会是……
仿佛是为了验证章程的想法，莫笙低念一句，追踪符瞬间燃烧起来，火光顿时照亮前方。莫笙淡定地向前走了几步，拨开杂草，火焰也跟有了生命一样飘到前面。而章程则是瞳孔紧缩，明亮火光下，黑乎乎的大洞里赫然是一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
像提线木偶一般，章程四肢僵硬地走过去。只见体积不算小的洞内，章程的尸体半躺着，头靠在洞口边缘。
年轻的脸上，额头上干涸的血液已经变暗，从太阳穴向下一路蜿蜒。眼睛紧闭着，眼角下还有深青色的眼圈，皮肤发黑，嘴角僵硬。一头张扬红发，此刻杂乱的和周围杂草没有什么太大区别。
破洞的裤子，挂满金属饰品的夹克上衣，都沾上了黑黄色的泥土，看起来十分脏乱。章程一言不发，看着坑里的自己，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一阵眩晕，眼前突然浮现出一群正在干架的人，辱骂、争吵，还有惊慌失措的喊叫、举起的木棍，以及“他”渐渐倒下的身体，模糊又黑暗。
“想起来什么了？”清冽的女声打断了章程的眩晕，莫笙沉静的黑眸看向他。“今日是你的头四，头七之内，与身体接触，最容易回想起死前的记忆。”
按着太阳穴，章程皱着眉头回想，“打架、喊叫，还有举起的木棍。”
“身上没有太多伤口，脑部受到木棍重击死亡。”莫笙略一停顿，问道，“能看清是谁打的你吗？”
“看不清，太混乱了。”
“还记不记得有哪些人。”
“有……王虎。”王虎又叫大虎，是章程每次打架都会带着的好兄弟。等等，如果这样的话，细思恐极，章程眼里浮现出狠意，呵，真是哥们，周身泛起黑气。
“走，去找王虎。”莫笙淡淡开口，黑眸里是极致的冷静，又接上一句，“还有，控制好你的情绪，你是去找死因的，不是去直接报仇的。”
章程一怔，莫笙的话好像是冬日的冰霜，不容置疑地直接钻入他的脑里，暴戾的情绪里多了一丝清明。深吸一口气，章程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
一人一鬼，很快下了林山。短暂的火光消失，野草随风摩擦，形成一片有规律的波浪，遮盖住一切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