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敏却顾不上害怕,颤声只道:“你……你说什么!”
“小娘子你……是乱世之人呐。”那妇人道。并没有转头来看她,只挥舞着手中的钩子,那些奇形怪状的虫子重又聚拢到她身边,蠕动着,窸窸窣窣的声音。嘉敏只看了一眼,低头干呕起来。
她早上就只嚼了几口干粮,连水都没有喝,这时候全吐了出来,又有虫子近来,争先恐后地吞食呕吐物。
嘉敏捂住嘴,把视线重又聚集到妇人面上:“什么乱世之人,你、你浑说什么!”
妇人闻言,微微叹了口气,说道:“我不过是个瞎老婆子罢了,我也看不了那么远,不过方才小娘子你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了血,血流得到处都是……田里是血,地里是血,山上是血,河水都被血染红了……”
“那、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嘉敏咬紧牙关。
“我也不知道,”那妇人还是不紧不慢,不凉不热,声音嘶嘶的,“我就是个瞎老婆子,我看不了那么远,我只看到,小娘子你从血里爬出来……”
“我、我……”
“所以我问你要你的耳坠子,无非是想要保命罢了。乱世就要来了,”妇人说,“我不过是个瞎老婆子,也还想多活几年,平平安安的,所以啊,你走之后,就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嘉敏心头一片迷惘。她说她是乱世之人,她说她自血山血海里爬出来,可是她这样一个乱世飘零,连自身都不能保全的人,她要了她的耳坠,能做什么用——嘉敏自然不知道,前世她惨死永平镇的消息,不久就传遍了天下。燕朝当时的皇帝,原是周城所立,他也没有想到,萧南竟然会这么迫不及待杀了她。他自知周城回京,定然不会放过他,所以匆匆忙忙,以打猎为名,带了亲近的宗室和御林军连夜入关,投奔宇文氏。
后来周城回京,果然深以为恨,因听说皇帝西奔,曾路过这个村落,村民以麦饭壶浆上献,遂屠村以泄愤。
那时候嘉敏早就死了,自然想不透其中关节,只推测这个瞎了眼的老妇人,大约是开了传说中的天眼。前世的嘉敏不信鬼神,但是重生这样的事发生之后,便是不信,也多少有了敬畏之心。
理智在慢慢回归,嘉敏松开握紧的拳,说道:“我哥哥……也受了伤,还发热,我是过来请大夫的。”
“我知道,”老妇人道,“我这里有药。”停一停,忽又道:“那人……怕不是你的哥哥罢。”
嘉敏没有应话,也不看那些让人作呕的小虫子,把一对耳坠放在妇人手心里:“我不会再来了。”
老妇人给嘉敏指了一条出村的路。嘉敏虽然很担心会被两个恶人逮到,但是到底担忧萧南的伤势,只好问老妇人要了她的破毡子,披在身上,又用烟灰抹了脸,这才照着老妇人的指点出了门。
这回运气却好,一路平安无事。到离开村子,嘉敏就吃不消破毡上的气味,忙忙甩脱了。
这一路回程比来时快,不过走了一个多时辰,就看到那辆孤零零的马车了。嘉敏心中一喜,加快脚步,眼看就要到了,忽然脖子上一紧,回头看时,两下里一个照面,那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娘子。”
正是于谨。
嘉敏被掐得有出气没进气。她心里也知道,于谨恨她恨得厉害。应该的。如果他知道于樱雪死在他手里,只怕还会更恨。但是相比落在之前那两个乡人手中,倒不如落在于谨手里来得痛快。
勉强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么,嘉敏自嘲地想。
“子玉兄……别来无恙?”忽然风里远远送过来一个声音,于谨手下一顿,两人齐齐往声音来处看去,却是萧南,蹒跚走来。
傻眼的不仅仅是于谨。嘉敏手里还捏着自瞎眼妇人那里求来的药。隔得太远,也不知道热退了没有。死一个和死两个的区别——他何必出来送死呢。于谨恨他萧南,可一点都不比恨她元嘉敏少。
她倒是想骂一句蠢货,只是脖子被掐得厉害,话都卡在喉咙里,眼睛被呛出泪来。
而那人一步一步走近,一步一步清晰,在风里,在阳光里,逐渐能够看清楚他苍白的面容上不正常的潮红,眉目黑得如描如画。
萧南看住于谨,重复道:“子玉兄……别来无恙?”
竟是个要叙旧寒暄的姿态。于谨开始喘粗气,掐住嘉敏的手不自觉又紧了一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萧南失笑:“三娘在这里,我在这里,子玉兄还问我为什么。”
“你、你们……”“私奔”两个字悬在舌尖上,到底没有吐出来。反是萧南笑了:“子玉兄猜得不错,我和三娘……私奔了。”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呀!嘉敏要不是受制于人,这时候已经可以破口大骂。萧南仍然笑得云淡风轻:“所以如今,咱们三个,算同是天涯沦落人。”
“天涯沦落,”于谨嘿然冷笑,“也就是说,如今我杀了你们,也没人管了。”
“子玉兄说得有道理。”萧南声色不动,“子玉兄要是想找死,我和三娘无非就是奉陪,这黄泉路上,有说有笑,也不算寂寞。不过如果子玉兄还想寻条活路,还想复仇,那不妨再斟酌斟酌。”
于谨听得“复仇”两个字,又冷笑起来——他全家被杀,是皇帝的意思,难道他这辈子还能指望弑君?
萧南何等****之人,哪里猜不到于谨所想,登时就笑道:“当初伍子胥也曾一夜白头。子玉兄也是读过书的,难道就当真没有想过南下?”
这个话,嘉敏也曾拿来诓过于樱雪。
但是于谨终究不是于樱雪,他知道此去千里迢迢,可能的无数变数。萧南不过给他画了一张饼。于是笑道:“宋王殿下说得不错,想必萧家老儿看到殿下的头颅,也该赏我个三瓜俩枣。”
萧南微笑道:“我皇叔……哪里舍得杀我。”
拍拍手给于谨看:“我如今手无寸铁,还受了伤,三娘不过一个弱女子,子玉兄,有话可以坐下来说。”
于谨也知道萧南是想救嘉敏的命。他也看得出来,如今萧南是连走路都打晃,决然不是他的对手。他说的私奔,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是如果是这两人正儿八经出门,没千儿八百护卫怎么可能——这样一想,却又不像是说谎了。
他手上略松,另抽了腰刀抵在嘉敏后腰上,喝道:“坐下!”
嘉敏好容易能够自由呼吸,大喘了口气,第一句话就是:“谁说我私奔了!”
于谨脸色一变。
“……明明、明明是我带他去见我阿爹!”嘉敏第二句话又来了,“你、你……你出来做什么,你烧退了么?我、我给你找了药来。”言至尾声,声若哽咽。抬手把药递过去,衣袖稍退,瘦骨伶仃一段皓腕。
萧南看了于谨一眼,于谨不作声。
萧南接过药,柔声道:“今儿出去奔波了一整天,你要是累了,就去车上歇会儿,想必子玉兄,不会不通这个情理。”
于谨还是不说话,嘉敏怯生生回头看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一小步,于谨没有动刀,嘉敏就在他的注视里一步一步走进马车里去。车帘放下来,连着阳光和风,都一齐挡在车外。嘉敏也觉得,困意上来了。
午后的阳光铺在草木上,金光闪闪。
于谨还握着刀,萧南不在意地笑一笑。
于谨问:“你要南下?”
“不然呢?”萧南反问,“我父亲老死洛阳,难道我也要老死洛阳不成。”这个说辞不奇怪,是在洛阳寄人篱下,还是回金陵身登九五,简直不用选择。萧家父子想回国,从来都不是秘密。
“借南平王的兵?”
“不然呢?”萧南再反问一声,又叹了口气,抱怨道,“如今朝中防我,和防贼有什么两样,要有别的法子……我也不至于出此下策。”
后面半句话,声音压得低低的。于谨保证,车里的元三娘子,定然听不到,如果听到了,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于谨不置可否,又问:“之前……殿下在洛阳已经呆了不短的时间,何以突然就仓促起来?”
“此一时彼一时。”萧南怡然答道,“子玉兄如今消息不灵通了。”
于谨盯住他,目露凶光。
“南平王收拾了乱匪,就要班师回朝。太后没有野心,天子年幼。”萧南以手撑地,缓缓坐下去,对他的杀气恍若不觉:“一旦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要再兴兵,不知道又要等多少年,可惜了这些身经百战的老兵。”
这话纯属胡扯。就算南平王平定贼乱,只要天下没有一统,就远远不到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时候。不过要是等南平王回朝,萧南就算娶了元三娘子,要再拿到兵符,难度就大得不止一星半点。萧南要是为此铤而走险,倒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