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于樱雪当然是个美人,但是在一众贵女之中,实在算不得出众。论家世底蕴,当然以谢云然为首,要说贵气,穆秋玉当仁不让,论姿色,郑笑薇独占鳌头,秉性,李家姐妹温柔可亲,至于灵气与聪明,于樱雪就更排不上号了。但是能送进宫里来的,没有蠢人,于樱雪应该知道,她如今是她的护身符,自然不会杀她,但是砍掉她一只手,在脸上划上几刀这样的事,她未必做不出来。
特别是,在那晚结怨之后,于樱雪未必不会把家破人亡的账算到她头上——当然嘉敏得承认,她本身也不能完全摆脱干系。
不过那不重要。
重要的是,于家败落之后,于樱雪进掖庭也有一段时间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今晚暴起发难?如果没有之前乾安殿走水的事,嘉敏没准会相信,于樱雪是花了这么长时间才从掖庭逃出来。
但是既然有走水事件在先……
更何况于家把持羽林卫三代,于樱雪进宫的次数,虽然和嘉言、胡嘉子没法比,但是对于宫里地形的熟悉程度,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如果乾安殿走水和于樱雪有关,那是件什么事呢?嘉敏一面想,嘴上重复说道:“于家姐姐这是要带我往哪里去?”
于樱雪照例不答,只逼着嘉敏走几步,转到回廊后头,昭阳殿里的竹林,在风里萧萧的,宫灯摇曳的影子,到底是秋天了。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是巡逻的羽林卫。时机拿捏得这么好,也只有于家人了。嘉敏在心里暗暗地想。
就听得一声惊呼:“什么人!”
一时间回廊内外,寒光森然。嘉敏虽然看不到,也感知得到,所有枪都竖了起来,是如临大敌的架势。
“将军,这里有人……是个宫女。”
竹苓被发现了!嘉敏心里一喜,就听得身后呼吸急促,匕首一抖,粘稠的液体顺着脖子流了下来。
那是一个警告,嘉敏知道。
“……还有气!”
随即就听到“啪啪啪”的耳光声,竹苓“嗳哟”的呼痛声,然后就惊叫起来:“这是哪里?我、我怎么在这里!等等、我家姑娘呢?我家姑娘呢!”
一个听起来有些耳熟的男子声音道:“姑娘莫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你家姑娘是哪位?”
“我家姑娘、我家姑娘是南平王府三娘子。”到底是王妃调教出来的人,慌而不乱,“今儿晚上太后召见,之后我家姑娘送王妃回房,再从这里回自己房间,然后、然后奴婢就被打昏了……”
竹苓呜咽一声,急切地问:“这位将军,你可瞧见我家姑娘了?”
男子闻言,略略沉吟片刻,吩咐道:“安朝,贺礼你们两个,各带五十人,以这里为中心,仔细搜索。赵毅,张竹,传令下去,封锁昭阳殿,不管什么人,没有太后的手令,不得进出。”
“将军?”
“事关重大,我须得上报给太后与陛下。”男子道,“姑娘请随我来。”
那名男子和竹苓的脚步声渐渐就远去。
其余羽林卫,遵照他的吩咐远远近近散开。走不掉了,嘉敏心里想。略略别转头,于樱雪的眼睛在暗色里闪闪发光。距离这样近。嘉敏轻声说:“如果我是于家姐姐,这会儿大约会谋求到南方去。”
于樱雪不作声,她实在不知道嘉敏哪里来的胆气,她手中匕首再重一分,血就会从她的血管里喷出来——她是没杀过人,但是不等于不会。老祖宗答应她不习骑射的同时,教过她怎样最省力地杀人——虽然她从来没有用过。
嘉敏并不打算和于樱雪说,于家父子就是自找死路——说这句话才是真个自找死路呢,嘉敏自嘲地想,当初她父兄被杀,如果有人劝导她说父兄咎由自取,恐怕就是那个软得提不起来的元三娘,也会忍不住拔刀相向吧。
嘉敏也不在意于樱雪的沉默,絮絮如自语:“是陛下和太后定的罪,事关朝廷体面,一时半会儿是翻不了案了。在掖庭安身,无非是做苦力,如果于家姐姐安心,也就不会有今儿这事了。如今姐姐绑了我,也算是有了和太后讨价还价的本钱。我虽然算不得什么人物,不过我要是出了事,母亲就没法和我父亲交代,所以母亲是一定会说动太后保住我的。但是即便如此,于家姐姐在洛阳还是呆不下去,倒是南朝……以于家姐姐的才貌,或有奇遇也未可知。”
如果是个男子,当然能指望才,但是在这个世道,于樱雪能指望的,也只有这张脸了。
这世上的人,无论贫富,美丑,聪明愚钝,多少都会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更何况于樱雪本来就出身富贵,容色明媚,自命不凡并非没有底气。这是周城教过她的,人性如此,一万个里,也没几个人能够例外。
于樱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不然呢?”嘉敏的声音简直像是魔鬼在耳边低语,“不然于家姐姐打算怎么样?杀了我泄愤?那也是个好主意,痛快!不过要赔上自己的命,多少有些不值得,何况——”
嘉敏说到“何况”两个字,忽然就住了嘴。
良久,听不到下文,于樱雪竟然忍不住脱口问:“何况什么?”
“没什么,”嘉敏微微一笑,“于家姐姐还是杀了我好了,我也走不远,就在这里等着,想来用不了多久,外头的羽林卫就会送于家姐姐来陪我,黄泉路上有个伴,走得也不会太寂寞。”
“你!”
“不然呢?”嘉敏吐气如兰,“于家姐姐还有第三条路?”
“我!”于樱雪咬牙道,“我就抓了你,问太后要了玉琼苑,吃穿尽有,然后砍掉你的手,砍掉你的脚,再戳瞎你的眼睛,划花你的脸,闲了抽你一顿……”于樱雪绞尽脑汁还要想更残忍的折磨人的法子,却听嘉敏凉凉地问:“于家姐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难道没有听说过伍子胥?”
一句话,堵死了于樱雪所有没出口的念头。
在此之前,于樱雪没有想过复仇。复仇从来都是男人的事,她只是个家族庇护之下的小女子,这样重的责任,她担不起,也没有想过要担。但是嘉敏一句话砸下来,她忽然心虚地想,如果自己就此死去,九泉之下,该如何去见父兄?他们疼爱了她这么多年,她却什么都没有做过。
连复仇都没有么?
连复仇都没有么!
她明知道嘉敏这时候说的话,多半是为了保命,但是一念起,竟如野火丛生,不能遏止。
嘉敏瞧着她的脸色,虽然光线并不明朗,也还是可以看得出意动。
却反而劝道:“是我口误了,姐姐金玉一样的人儿,何必与伍子胥这种莽汉并提——姐姐还是杀了我吧……”
“闭嘴!”于樱雪吼了一声。
这一下动静大,惊动了外间搜索的羽林卫,一时人哗啦啦都涌了过来,有人横枪,有人喝问:“什么人!”
于樱雪的匕首往上提了提,低声道:“回答他们!”
“我!”嘉敏应道,“是我,南平王府的三娘,你们、你们去找太后来,我有话要和太后说。”
一干羽林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都犯着嘀咕:这三娘子是吓糊涂了吧,找太后来?当太后是阿猫阿狗谁都见得着的吗?就是头儿要见太后,还得通过四五道通传呢……就凭他们?还找太后来!
这厢迟疑,回廊阴影里嘉敏又道:“太后不来,我可就死定了!”
有胆子大的羽林卫试探着问:“三娘子……是受了伤?”
就听得里间又“哎哟”了一声,这下羽林卫算是明白了,这回廊背后,定然不止三娘子一个人,三娘子是被挟持了。几个人又交换了一下眼神,都在踌躇不定中。忽听得远远脚步声近来,当头领路的,不是头儿又是哪个,登时大喜,迎了上去,禀报道:“将军,人找到了……”
那将军大喜,正要细问,竹苓已经抢先一步:“在哪里?我们姑娘在哪里?”
“就在回廊后头,”那名羽林卫答道,“大约是受了伤,眼下被人挟持,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姑娘切莫走近!”
几个字,把竹苓已经伸出去的脚,生生又拉了回来,她退到阿朱身边,急切地问:“阿朱姑姑,怎么办?”
阿朱安抚她道:“莫急!”
又提高声音问:“三娘子,你是在这里吗?”
“回答她!”于樱雪说,“叫她不要过来!叫所有人都退后二十步!”
嘉敏于是应道:“我在,阿朱姑姑我在这里,姑姑不必走过来,叫这些羽林卫,都退后二十步。”
阿朱听她应声里中气十足,就知道受伤不重,放下心来,吩咐了羽林卫退后,方才又道:“太后今儿累了,没有亲自来,三娘子要什么,好生和姑姑说,莫要淘气。”
嘉敏听阿朱说到“太后今儿累了”的时候,身后人仿佛轻笑了一声,心里越发笃定乾安殿走水和于樱雪脱不了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