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号称“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人口亦繁,容江东得蜀,双方实力配比又有变动。因朝中上下共识,不能让萧南占了这个便宜去。
周城回府披甲整装,见他娘子面有忧色,便笑话道:“三娘担心我打不过南边那位?”
嘉敏摇头:“不是这个,我在想,圣人手头并非除了郎君就无人可用……”谢冉这几年在京中多,但是昭诩在位的时候,出征次数也是不少,战绩可观,昭询如果是信不过周城,就不该再用他入蜀。
打败仗也就罢了,万一打了胜仗,更无人能制;或者索性就不回来,他手里既有关中,又有蜀中,局面比当初慕容泰还好,三足鼎立之势不成也成了。
周城漫不经心道:“他扣了你和冬生在京里,还能怕我不回来?”更准确地说,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大家子都在洛阳。
嘉敏道:“那郎君这次出征,我和冬生定然会被看得很紧。”冬生五岁之后,周城给他取了单名一个凛字——这回是无论如何不肯让他娘子胡来了——送去宗学里读书。这孩子初去学堂胆怯,非要带着他的熊兄弟不可。如今满京里都知道,大将军长子周凛的书童是只熊。熊在,周凛就在。
周城想了想,说道:“圣人当不至于对你下手。”
他们就兄妹四人,昭诩已经走了,嘉言还在京中。三娘虽然不热衷于权术,也曾执政年余,京中受她恩惠者不少——虽然人心并不是靠得住的东西,但是足够强大的时候,天子还是会忌惮一二。没有哪个天子愿意在青史上留下手足相残的恶名。昭询至多也就能想到逼三娘离开他。倒是冬生——
嘉敏道:“不如你把冬生带走……”
周城失笑:“哪里能带得走,我敢带冬生,阖闾门都出不了——更何况,”他没忍住亲了亲她的眉目,“我和冬生都不能没有你。”
他心里也知道这次蜀中****消息来得蹊跷。但是圣旨已经下了,他不妨后退一步,看看昭询的底牌。因又说道:“有二叔和十一郎在京里……”这是明面上。暗地里耳目不必另外交代,嘉敏心里也有数,宜阳王算一条,周琛算一条,该是够了。
这年冬生年满八岁,渐渐知事,知道父亲又要出征,又兴奋又骄傲,舞着自己的佩剑说:“阿爷放心去吧,家里有我呢。”
周城大笑,摸着他的头说:“就都看你的了。”
周城领兵出征,嘉言带了儿女住进兰陵长公主府。旁人也就罢了,可把冬生乐坏了。
天统五年八月中旬。
周宜盯住被五花大绑摔在面前的尉灿,那个原本该流放去三千里外的罪人。他在洛阳。他一直就藏在洛阳吃香的喝辣的,哪里都没有去。因久不见天日,肤色竟比几年前白皙许多,人也胖了。
皇帝给他的礼物。
他知道皇帝想要什么。天统帝不比兴和帝,见识过人间冷暖、离乱,知道做事的人不容易,性情中自带一点仁厚——或者你可以说是义气。天统帝没有这个机会。他年少,在母亲和兄长的庇护下,没吃过什么苦头。
这其间的差别是逐步显现出来。
原本他占有名分大义,元家百年天下就是他的底气,偏他沉不住气。他明知道他和周城同族、同袍,年少故交,仍在大庭广众之下把尉灿给他扔了过来。不杀他对不住四郎,杀了他他和周城就完了。
他这是看好他在中州派系中的影响力。他想逼得以他为首的中州派系与周城为首的云朔派系决裂,然后分而治之。
他没有太多决断的时间了。一旦周城回师,自然会力保尉灿……不,只要消息出了皇城,传到兰陵耳中,她也会想法子。周宜死死盯住尉灿,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自己去死,却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人所获。
“司空想好了吗?”昭询笑吟吟问。
周宜略欠身,说道:“我还有几句话,想要问他……”
昭询大度地道:“但问。”自有左右上去去掉尉灿口中障布,障布一去,尉灿就叫了出来:“司空杀了我吧!”
周宜是恨不得一脚踹死这个混账,也亏得他年岁上来,修为到家,竟还能平心静气地道:“你虽然姓尉,却也是我周氏外孙;你为人所蛊惑,害了四郎,虽然看在大将军的份上我没能与你追究,但是依国法,也该流放三千里,我问你,你为什么没有走?”
尉灿垂头道:“家中父母已老,有子尚幼,实在不忍令他们伤心;如今阿伽已经长成,我再没什么遗憾,愿意给四舅公偿命。”
“那好,”周宜解剑扔在地上,“你偿命吧。”
昭诩笑道:“尉刺史腾不出手来,还是司空助他一臂之力吧……”
“不必!”尉灿猛地暴喝一声,竟摇摇晃晃站起,瞠目以视天子,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不料虎父犬子,先帝竟有如此兄弟!”
昭询左右哪里见过这等凶悖之徒,一时为他气势所慑,直到昭询气急败坏嚷嚷道:“拦住他、拦住他!”才如梦初醒,却都团团围在天子身边,唯恐天子有个闪失,尉灿大叫一声:“司空勿负大将军!”
一头撞在廊柱上,脑浆迸出,血流如注。
已经是救不得了。
周宜也想不到尉灿能有这等烈性,久久作不得声,心里反复只想道:这才像我周家子孙。
昭询听见心在腔子里砰砰砰直跳。南平王膝下四子,唯有他是当真生在温柔富贵乡中,既从未上过战场,又哪里见过这般惨状。却咬牙想道: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因阴沉沉说道:“司空——”
周宜苦笑道:“豆奴不敢有负大将军,臣亦不忍。”
昭询怒道:“司空如何能与他比,他死了,他爹娘儿女自有大将军负责,司空身后,恐怕大将军恨不得掘墓鞭尸,昭告天下!”
周宜道:“诚然是如此——”
他少时的雄心,在这十余年里,一步一步变成现实。权势,富贵,门第,他匡扶天子,有功于天下,他曾经是瞧不起周城,也曾经不信任他,四郎死后,他怨恨过他,但是他知道,他比眼前的天子可信。
如果他保不住他身后荣辱,那么天子也不能。
“……如今是陛下有所图,恕臣不能做反复之人。我无愧于先帝,亦无愧于大将军。大丈夫在世,宁欺人,勿欺心。”
天统五年八月十七日,司空周宜行刺天子,未遂,被羽林卫拿下,自尽当场。
消息传回司空府,崔七娘脑子里“嗡”了一声昏死过去。左右侍婢忙掐她人中。崔七娘悠悠醒转过来,抓住手边人道:“快、快去把大郎、二郎、三郎和阿静找过来……”周宜死了,不管他怎么死的,她竭力不让自己多想,她必须保住她的孩子……把孩子送到长公主府上去……就算兰陵拦不住也还有晋阳。
她这时候不得不庆幸,虽然兰陵初到中州她打过别的主意,但是之后几年,在中州也好,相州也好,她都算是尽心尽力地辅佐过她。
“门……”侍婢颤声道,“已经被羽林卫封了。”她年岁还轻,哪里见过这等阵仗,如今能站得住都已经是不容易。
崔七娘心里一沉,缓声道:“那也先带他们过来。”行刺天子是谋逆,女眷通常罚为苦役,大郎年满十四是保不住了,剩下二郎、三郎该是流放,阿静须得带在身边……幸而五叔周容不在京中,日后也有个去处。
其余……就只能等大将军回来了。
她不知道兰陵和晋阳能不能得到消息,得到消息能不能赶回来相救。她不相信周宜会行刺天子,尤其还是在门下省行刺。那并不是说周宜对天子没有不满,但是那太蠢了——周宜虽然有武力,却远远不及四郎。
他不会做这么蠢的事,他被冤枉了,不过是天子找个由头杀他……七娘泪流满面,紧紧抱住了小女儿。
嘉敏和嘉言几乎是齐声脱口道:“那不可能!”——周宜这样的聪明人,怎么会做行刺这样的莽夫之举。
“不敢有瞒两位长公主,”任九垂手道,“陛下其实受了伤,且伤得不轻。许御医才从宫里出来——”
他回首看了一眼,许之才上前禀道:“是。”他嘴抿得紧紧的,一个多余的字也没有。
“我去司空府看看。”嘉敏道。她不信。
“如今京中甚乱,还请两位长公主稍安勿躁。”任九又道,“陛下命我等长驻公主府护卫公主安全。”
“大胆!”嘉言气得脸都红了。
“不敢,”任九道,“臣不过奉命行事……还请两位长公主莫要为难臣等。”
那是天统五年八月十九日,周城离京第二十天。他之前打下长安,留了三成人马驻守,如今跟他入蜀的不过两万人。他有心想看昭询的底牌,行军也是极缓,忽然得到消息,一支人马已经到了司州城下。
周城不由奇道:“却是哪家的人?”
段韶道:“如今朝中陛下能调动的,羽林卫守卫宫城,谢侍中所部也就在京畿,剩下的就只有镇守云州的澹台将军所部了。”
周城道:“澹台将军守边,如何轻易能动——”一面说一面拆信,面色不由阴沉起来,良久,方才叹道:“竟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