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琛早上醒来,见帐中无人,心里便有些发急,既是怕那位易将军态度有反复,也怕嘉敏想不开,她昨晚看上去像死了一样,以至于他几次惊醒,过去探她的呼吸与脉搏。他从前总觉得他兄长能娶到她,多少有强迫的成分,然而昨晚……他信了,他的兄长对她是真的很重要。
正待要出去找,却有人掀帐进来,已经梳洗过了,竟能看出容光焕发来。开口便是:“封郎醒了?”
周琛“嗯”了一声,目光仍在她眉目里探寻。
嘉敏问:“要传早膳吗?”
周琛微叹了口气:“……公主——”
“辰时初拔营,”嘉敏又道,“多少要吃一点。”
周琛:……
倒反过来她劝他进食。
周琛觉得荒谬,却还是点了点头。嘉敏传侍婢进来,吩咐下去。周琛这才问道:“公主几时醒的?”
“卯时。”嘉敏若无其事道,“军中已经在备食,见封郎睡得香甜,也就没有惊动。”因假扮明月与封陇,不便分帐。她昨儿晚上几乎是哭得昏过去,周琛抱她上了床,自个儿挨边合衣睡了。
“公主——”周琛急促地再叫了一声:她该知道她问的不是这个。
嘉敏微停了停:“易将军从前是陆将军部将,陆将军过世之后,得我兄长倚重,连升三级;如今是得了慕容将军之命,前往小关汇合。说是段将军与彭将军被堵在小关附近……”
“那公主打算怎样?”
“我想封郎自洛阳运出来的那批土布,该是能派上用场。”乱世里布帛能充货币,特别荒僻地方,土布比五铢钱好用,也比绫罗绸缎好用。周琛准备这个一来掩人耳目,二来也是途中方便。
因问:“公主打算怎么用?”
这时候侍婢送食物进来,嘉敏便一面用,一面与他说。周琛但觉奇思妙想,忍不住道:“公主如何想得到这个?”
嘉敏目中一空,别过脸去,过了片刻方才说道:“……可惜了没有染料,不然还能做些别的——等等!没有染料可以问易将军要啊!”
周琛:……
“封郎一会儿去见易将军,就说……”嘉敏道,“阿兄还没有见过封郎,少不得立些功勋,也好讨他欢喜。”
她说来煞有介事,就仿佛他们当真是夫妻,当真是明月与封陇。周琛侧目看她容光,只觉得心里一抽一抽。他知道这不应该,他兄长生死未卜——且他们说他已经死了;他也知道这光景不会长久。
然而昨晚拥她在怀中,那种沉重与柔软,甜蜜与忧伤交织,他想他这辈子都没有过这样奇妙的感觉。
用过饭,拔营,上马。周琛自去找易元说话。整日的行军。应该说易元对于这位“公主”还是有所照顾,然而战时,再照顾也有限。路过农田,农田荒芜。散兵游勇都离得远远的,饿狼一样的目光。
嘉敏一路神采奕奕,特别下午扎营,易元过来说话时候。待他走了,周琛便忍不住说道:“公主不必如此。”
人力有时尽,他真怕她什么时候一头栽下去。
嘉敏没有看他,她的目光笔直伸往前方。
到夜间布匹全都卸下来,连侍从与婢子,连嘉敏、周琛在内不过二三十人,周琛又有些担心,这个计划未必就有实行的机会,然而看兰陵公主这个样子,有事情让她忙也许是好的。
忙到二更,方才倒头睡下。周琛反而睡不着,明日就能到小关。夜深得一丝儿光都没有,他其实也并不能看清楚她的脸。她该是极度的疲倦,所以并不能察觉自己所处的险境。
和衣而卧,可想而知鬓发肯定是乱的,杂的碎的细的发丝在枕上,在额间。
隔空,像是能描摹她的眉目。
如果他俯身,兴许能吻到她的唇。如果。
他不能够去想明日会见到什么。军队的溃败,兄长的尸体,她的崩溃,还是他自己的恐惧。他从前没想过会有这样一日,没想过他们会去洛阳,他会坐在大将军的府邸里发号施令,那都是他年少时候所不曾想过的。
吴家殷实,他自幼跟着表兄弟去族学,读书,习武,对于未来的构想,大约是去朔州治所,找机会得到长者赏识,被征辟为幕府或者书吏,或者别的。总不会是如今这样。
如今与他所有的一切,是源自于正光末年的那场大****,源自于他的兄长,如果他的兄长倒下,他前无屏障,后无退路。
他希望一切终止于此刻,长夜无尽,天光永远不要亮起来,就只有他与她。
次日如期而至。
易军抵达小关,小关已经挤满了军队。
除去慕容部,陆扬所部、天子亲信也都赶在这时候过来捡便宜:因都知道东燕大将军周城中流矢而死,军中瘟疫横行,军心涣散——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过了这村,就再没有店了。
整个营地里乱哄哄的,易元已经去见慕容泰,希望能捞到个好位置,打的轻松,功劳又大。
到过了午时才回来:一脸沮丧。他原还想让“封陇”先去说降,毕竟不战而屈人之兵,一向被认为是“上策”,然而众人正摩拳擦掌要大干一场,他又不是亲信,连嫡系都算不上,根本没他说话的地儿。如此,虽然捡了个公主和驸马爷,竟只能用来认尸体了,他悻悻地想。
分给他的时间和位置也不好。说得更明白一点,这会儿大家都抢着上,没他的份!想几百里日夜兼程赶过来,别说肉,汤都喝不上,着实气愤,与新出炉的驸马爷唧唧咕咕抱怨了一通,可惜这个驸马爷真是个惜字如金的性子,说了半天就回得一句两句,也不知道素日里怎么讨的公主欢心。
易元怒气不减,前头已经开始擂战鼓了。
他分的位置确实不好,往前看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头,阵势倒是摆得整齐,越整齐周琛心里越不安,也不知道战场那头怎样,段韶与彭乐各自在什么位置,军中还剩多少人马,士气可能挡住一鼓。
他这里寻思,嘉敏在紧张地分派任务。她手里人不够,这两日侍从也好、侍婢也好,都被她鼓动去与将士套近乎,同乡、同郡、同姓,要能碰上个把同族那简直是中大奖。染料不够,用了血,羊血,还有人血。这战场附近,再没有比人血更充足的染料了。她就不去管前头怎样——那是周琛的任务,也不去想他是不是还活着,她能做的,她先尽力做了。
日后——她哪里还有什么日后。
周琛忽悠易元与他纵马行到高地,放眼望去,不由皱眉:这阵势摆得大,中间却是空的——别人看不出来,他跟他兄长这几年,怎么能不清楚。起初他想,他兄长调了段、彭两人的人马,怎么着也有两三万,这里看下去,有五千就不错了,难道军中就剩了这么点人?
他兄长过河时候,谢军新败,散兵游勇应是不少,那些虽然不是他兄长的人,却有不少是当初晋阳公主手下,与他兄长也是相熟,再者以他兄长的威名,不可能全无所得,难道全打没了?
段韶和彭乐就打算拿这么点子人迎战西燕近十万人马?
周琛心里的沮丧,一点都不比身边易元少。他给自己鼓了几次气,方才指点道:“左翼像是有些……危险。”他兄长手下,彭乐以勇猛着称,说得不好听,打仗就是个疯子。几乎能与周宏相提并论。
这时候他正朝慕容军中左翼猛冲不止。
易元也看到了。他是有些幸灾乐祸:让你们抢!让你们抢了也得不到好——破船还有三斤钉呢,真当人好欺负么。
却听周琛诚恳道:“这却是将军的好机会。”
易元哼了一声:“封郎自己人,我就不瞒你,我这会儿上去,自个儿损兵折将不说,人家还不领情……”“自己人”云云当然是个套近乎的说法,后面几句却是实情。
周琛虽然对军中派系素有所耳闻,不过他兄长手下,见死不救乃是大忌,更不会有人这么赤裸裸地说出来,一时骇笑。提醒道:“易将军有所不知,这位彭将军是我……我大将军手下出了名的刺头,他不出手也就罢了,一出手,不把敌……军阵贯穿是绝不肯罢休,将军这会儿动身,还来得及救急,再迟片刻,恐怕——”
易元也有些动心,却眼睛鼓鼓地看着周琛,一拍大腿道:“有道理!这么好机会,驸马爷与我同去,如何?”他盘算着,这位驸马爷与彭乐有旧,虽则战场上是不可能来个说降,没准能趁对方吃惊当口把人拿下。
拿下彭乐,他这一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他想得美,周琛却为难:兰陵的骑射能勉强应付行军,但是一会儿要真……千军万马倒卷过来,他不在她身边,如何放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