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万料不到是这个,不由啼笑皆非:“三娘到底从哪里看出我有谋反之意了?”
他猜还是从前的事给她印象太深,想必是从前他取了天下。从前南平王父子俱死,在位的是元明修,元明修霸占了嘉言,想来三娘一定恨极了,虽然是她元氏天下,她却恨不得早亡了它。
但是那就像贺兰初袖这辈子别说皇后,连个正室夫人都没捞到一样,从前发生过的事,不等于这一世仍然会发生。譬如说,从前他进洛阳,自任大将军,应该是很多年以后;从前他也没能娶到她。
元昭诩不是元明修;元家天下也显然没有衰落到从前那个地步。无论是三娘还是贺兰氏,都说从前他一手遮天,政令都出自他的大将军府,而与天子无关——这也是元明修恨他的原因。
人要得陇,而后才能望蜀——他如今连陇右都没有得到,怎么敢觊觎西蜀?他也就是权势重了些,也还没到权倾朝野的地步。他娘子真真关心则乱了。她阿兄又不傻,哪里能给他这个机会。
然而在她心里,这就是极大地为难了他。
他心里怜惜,几乎要一口应承,却听嘉敏说道:“如今是没有,但是如果有朝一日,郎君有这个机会呢?”
周城怔了一下,世事无常。如今他觉得没有,未必以后就一直没有。这天底下没有不犯错的人,诚然昭诩是强过元明修,如今形势也该是比从前强。他未必没有机会、他未必没有机会君临天下。
江山秀丽,匍匐在脚底,生杀予夺,由他主宰,光想想都让人热血贲张。那是萧南无论如何都要放弃在洛阳安稳生活,过江厮杀的原因,也是昭诩放下长刀,安居于洛阳的理由。周城微舒了一口气,他不能说他没有向往。
得不到的,可以大大方方说:“我不要,为了你。”——然而那是一句谎言。
只有唾手可得,却又收手,才说得上放弃吧。
如果天下已经在手里,周城自问也没有这样的定力。
但是幸而,他与得到之间,还有太长的路:他自秦州带出来的人马不必说,但是中州那些与他并肩战斗的同袍并不以他为君,不过是同殿为臣罢了。他没有凌驾于他们之上,至少在名义上没有。
这条路足够长,兴许走一辈子也走不到头。而昭诩也绝不可能坐以待毙。
他反问:“那如果你阿兄要杀我呢?”
“你是我的夫君,他不会杀你。”
“那他是你的兄长,我又为什么要反他?”
嘉敏迟疑了片刻,还是回答了他:“那又不一样,如果真到那一步,我总不会看着你去死。”
周城于是笑道:“你阿兄不杀我,我便不反——如何?”
嘉敏仰头来亲他。
她知道这是他能给出的最好的答案了。她不能指望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她:“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那是谎言。便是他爱她,他也有他自己的人生,他自己的抱负与野望,他并非因为她而存在,也并不仅仅为了她而努力。她清楚她爱的这个男子,他并非没有野心。没有野心他没有今天。
周城细致地回吻她,纠缠的唇舌。凭他掠夺和采摘的姿态。红日在断崖上,慢慢沉了下去。
天黑了。
“饿不饿?”他问她。
“嗯。”
“我们回去吧。”他说。
营地里早燃起篝火,只等他们回来便动手宰杀猎物。
下午打到的猎物已经是不少,虽然小东西居多,周城与嘉敏吹嘘道:“原本是想打个大牲口,被娘子拖住了。”
嘉敏只管看住他笑。周城架不住她这么看,去取肉过来烤,刷浆,上酱,肉条穿在签子上,滋滋滋地往下掉油。
嘉敏挨着他坐,空气里全是孜然的香味,被勾出馋虫来,一时笑道:“郎君就算不做大将军,做个厨子也是好的。”周城哼哼道:“我做厨子,公主殿下还能做个厨娘不成?”他这个娘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动动嘴指挥人也就罢了,动手是万万指望不上。没的熏到她,他还心疼。
嘉敏讪讪然。
周城看了她一眼,忽又问道:“我却也想知道——”
“什么?”
“娘子当真不羡慕皇后威仪?”如果说对于男子,九五至尊拥有无与伦比的诱惑力,那么对于女子来说,皇后才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而不是公主,哪怕是长公主。长公主见了皇后,也是要行跪拜礼的。
“不想。”
“当真?”
嘉敏道:“郎君这么个聪明人,怎么就想不明白,我是公主,我有自个儿的府邸,也不需从夫居,也不需服侍谁,看谁的眼色。皇后虽然是六宫之主,上头还有太后呢,就不说——”
“不说什么?”
“不说天子六宫,三夫人,六嫔,二十七世妇,七十二御妻了。”
周城傻眼:“什么二十七、七十二的?”
“周礼中定的天子妃嫔数目。”
周城倒是听过“三宫六院”的说法,竟不知道还有白纸黑字定下来,却不以为然:“你阿兄宫里就清净得很。”
“那是我阿兄啊,”嘉敏道,“要说,南阳王宫里也清净,都是吃过亏来的。你那是没见到,先帝宫里那个热闹,还有伪帝——”
周城好奇问:“你阿兄吃过什么亏?”他是记得他这位大舅子并无妾室。他岳父那个妾室,与其说是妾,不如说是妻妹,她再嫁,他娘子也好、大舅子也好,就没一个担心他爹头上颜色的,也是很孝子贤孙了。
嘉敏语塞:“我阿兄不是吃过亏,是我阿爷这么教的;但是似我阿兄、南阳王这等,并非常情,通常皇家会多求子嗣。所以通常天子,至少都有三五嫔妃,皇后还须得对诸妃子嗣一视同仁。”
从前芈氏被人称道“贤”,就是因为她对周家诸子一视同仁。嘉敏不信这个——她相信她就是做给周城看的。
周城倒不难理解这种思路:一来与外人比,还是自家人可靠,打断骨头连着筋;二来就算是夺嫡,那也是自家兄弟打破头,肉烂在锅里,好过外人染指。他不知道元明炬吃过什么亏,又问嘉敏。
嘉敏与他说了元明炬兄妹身世。周城“啧啧”称奇:“京兆王既是拿不住王妃,就不该多情,反害了人性命。”话音方落,就听他娘子杀气腾腾地问:“……所以如果拿得住呢?”这货从前就是拿得住芈氏,方才有恃无恐的吧。
周城骇笑,忙拿肉给她吃。他是诚心讨她欢喜,自然使出浑身解数,选最鲜嫩的部位,佐料上得均匀,火候也是正好,里嫩外焦,嘉敏但咬一口,便忘了要与他追究,专心致志大快朵颐。
周城心道他娘子还是挺好哄的——也大约是真饿了。见她吃得香甜,又多取了一把签子过来,与她说道:“说到子嗣,你阿兄膝下如今就只有玉郎,当真不考虑广纳秀女,充实后宫?”
嘉敏道:“我阿兄被济北王囚禁年余,身子受损,总须得调养个两三年,你敢提纳秀女,别怪谢姐姐跟你急。”
周城“唔”了一声,叫人送酒过来,与嘉敏说道:“那也是你阿兄沉得住气,你猜猜十一郎去年生了多少个?”
“多少?”嘉敏也好奇。李家没有主妇,也没个人出来交际;如今也不是宛城、邺城时候光景,没事嘉敏也不方便去他府上。再加之李家没有嫡子,庶子而已,不至于劳动到长公主送礼,因嘉敏并不知晓。反而周城与他来往过密。
周城比了个数字给她看。
“这么多?”嘉敏也是惊了,这才回洛阳多久!得亏赵郡李氏家大业大,不然这么多孩子,光日后娶妻成家,都能把家底掏空了。
周城嘿嘿直笑:“三娘有没有庆幸?”
“庆幸?”
“庆幸没和十一郎成亲啊。”周城取笑道,“娘子不许纳妾,凡事亲力亲为,十一郎又急于要孩子……”
嘉敏用怜悯的目光看他:“傻子。”
“我又哪里傻了?”周城颇不服气。
“说你傻你不承认!”嘉敏轻轻巧巧从他手里拿了几支签子过来,“我与他订亲,是各取所需,他并没有倾心于我,也不是我心中所系,我怎么会不容他纳妾,最多不过是——”
却原来是这样,周城想道。虽则一早就知道她与李十一郎并无情意,然而亲耳听到她承认,还是免不了心里一甜,见她按住了不说,又忙着追问:“不过什么?”
嘉敏白了他一眼,低声道:“不过是不容他再近身罢了。”
周城失色:“那如何使得!”话音落,便挨了一下。周城皮粗肉厚,也不在意,嘻嘻笑着含了一口酒,凑过来灌她。嘉敏被逼着喝了。就听那人又问:“如果那人与三娘是有过情,后来与三娘成亲,然后纳妾呢?”
嘉敏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说的不是自己,便不肯作答,低头吃肉。
周城又拿酒灌她。
嘉敏被灌了两三回,也有些受不住,便给这货指了条明路:“先头胡太后是我姨母,周郎是知道的吧?”
周城乖乖应道:“知道。”
“过去十余年里,胡太后前后养过七八个面首,”嘉敏道,“古人说,见贤思齐,我虽不敏,敢不从焉。”
周城:……
嘉敏看到她郎君这目瞪口呆,不由放声大笑。
周城气咻咻上来堵住她的嘴:“我就不信了,娘子连我一个都应付不了,还能生出这等心思——”
嘉敏尖叫了一声:“——我的肉——放我下来——”
人很快没入帐中,左右婢子皆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
嘉敏次日醒来得晚,太阳已经出来了。周城不在帐中。左右说驸马一早就出去打猎了。想是昨儿没有尽兴。周城这个体力,嘉敏也是服气的。说带她来看星星,结果一整晚折腾得她眼冒金星是真。
由左右婢子服侍起床梳洗,还没来得及进食,就有人兴冲冲掀帐进来,手里还提了个玩意儿:“三娘你看!”
时间倒是掐得很准,嘉敏心里想,定睛看时,不由吃惊:“这、这是——”那玩意小儿大小,黑乎乎,毛茸茸的,两个眼珠子又黑又亮,一副懵懂又天真的样子,嘉敏迟了一会儿才叫出来,“……熊?”
“可不是,”周城喜孜孜道,“老熊出去找食了,就剩了这么个宝贝疙瘩在地上爬,我寻思着没准娘子会喜欢——”
嗯,正常小娘子不该喜欢个猫儿、鸟儿的,这货倒好,直接给她掏了个熊回来。
“……等长大了,也能看家护院。”
嘉敏:……
她的公主府缺人看家护院吗?
周城丢了熊娃给左右,吩咐道:“好生养着。”过来陪嘉敏进食,他出去游荡了一圈,打了七八个野鸡,一打兔子,就是没找到大东西,倒是十分遗憾,与嘉敏说道,“等晚些时候——”
“大将军!”忽有人在外通报道,“宫里来人了。”
周城“咦”了一声:“找公主吗?”
“不,是陛下召见大将军。”
周城与嘉敏对望一眼,脸色都有些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