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城把尉灿拎出到院子里,叫家奴提了水来泼他。可惜尉家没有冰,效果打了折扣。泼了三五桶,那东西总算是清醒了些。
周城与他说:“孩子多半是保不住了。”
尉灿像是被人抽了骨头,人一下子矮了下去,蹲在树下抱着头。
周城从前是心疼他,然而这时候床上还有个不知道能不能活的呢,心里着实恼恨,又说道:“你们和离吧。”
“阿舅!”尉灿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
周城没理他,吩咐左右道:“扶尉统领回房去歇着。”就走开了。
芈氏醒过来,知道孩子已经没了。身上痛得很,面上却没什么表情。之前有过一阵子,她是很恨这个孩子,她不想要。这时候没了,却又像是从心里剜了块肉去。哪里都痛,痛得她说不出话来。
这是她的报应吧,她想。
她和尉灿搬出来这几个月,起初是好的。尉灿诚心想好好与她过日子,她也想。离了大将军府,所有与他有关的人、有关的物都不在眼前,往好处想,日子久了,渐渐的也就会淡了。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尉灿疑心会这么重。
也许之前是没有的,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总之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有些迟了。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暴跳如雷,疑神疑鬼。他自己也知道不对,每每发作之后又求她不要离开他。
明明他们已经不在大将军府。那晚之后她也算是死了心。她也与他说过,或者问大将军要个外放的职,离洛阳几年。他破口大骂,说:“如果离开洛阳不够,你是不是还要我离开中原?”又说:“他是大将军,你就是离了洛阳,你跑到金陵去,也不可能不听到他的消息——难道你还能躲到天上去?”
她想那或者是真的。那是个无处不在的名字。她的夫君是他的手下,他们是舅甥,如果她要避开他的一切才能忘掉的话,头一个要避开的就是她的这位夫君。这样荒谬的推论她没和他吵,吵也吵不出结果来。
她心灰意冷。
她不很清楚尉灿是怎么和周四走近的。也许是因为好酒,两个人都好酒。周四原就很喜欢去找周城,找他打猎,或者别的。那也许是他们年少时候积下来的情分。尉灿又成日跟着周城。尉灿带他到家里来。要论亲戚,周四年纪虽小,辈分却高,又是亲族,原没什么需要避嫌。
她不知道她哪里打到他的眼了;没准她做什么都打到他的眼;整个她的存在都让他心里膈应。他原就不该娶她;她原就不该应他。兰陵公主虽然可恶,那几句话却是对的,她中意的夫君,从来都不是他。
“……周郎不要你,那不过是他不要你,不是你不如人,”她记得这几句话,“这天底下有的是好男子,芈娘子还年轻,悬崖勒马,尚未为晚。”就算是晚了,那也比赔上命的好。芈氏看着顶上绣帐,默默得想。
——她从前是个果断的人,不然也不会只凭一面之缘,便遣婢子去见那个人;不会偶然得到机会,便下手杀人放火;不会在那之后,安心蛰伏;就是答应尉灿的求娶,她也是果断的。
她听见有人隔帐与她说话:“……那个混账,我会教训他;二娘要是不想见他,就且不见罢;你如今身子弱,且好生调养,我不会让那个混账来烦你;至于以后——”
“我要和离。”她静静地说。
帐外声音停了一会儿,像是措手不及。虽然他方才是这么给尉灿撂狠话,却总还存有一线希望。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婚——何况他们还有孩子。但是他也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决断。
周城微叹了口气:“待二娘身子好些——”
“我要搬出去住!”
周城:……
“还是让豆奴搬出去吧,二娘如今,却不方便动地方。二娘要不放心,我让阿竟给你写过户文书。以后这个宅子,就记在二娘名下,不得二娘允许,我阿姐也好,豆奴也罢,哪怕是我,都不能进来,这样——可好?”
周城等了一会儿,帐里没有声息。周城道:“二娘好生歇着,我明儿让——让半夏过来看你。”
帐里讥笑一声:“秦氏去冀州了,大将军不知道吗?”
周城:……
这些家长里短,他哪里能知道。尴尬了片刻,又说道:“许大夫留在宅子里,明日会过来给二娘把脉。”
他转身往外走。
芈氏透过帐,便只能看到模模糊糊一个背影。兰陵说“我不会把他还你,他也不会许我把他还你”——然而当初她的眼光是没有错的,这个人是好的,无论才能还是志气,还是情意,只是她得不到他。
她有足够的眼光,她没有足够的运气。
周城走出屋子,略出了口气。便看见他娘子在栏柱下看住他笑。不由懊恼,与她说道:“我也没料到,搬了出来他们还能闹。”
“郎君就别自作多情了,”嘉敏笑道,“人家这回闹的却不是你。”
周城:……
嘉敏低声与他说了,周城呆住:“你说……四叔?”顿足道:“豆奴这是从哪里说起,我四叔那么个人——”
倒不是说他四叔不好。
前儿谢冉出征,他是借了段韶和司马彦给他。谁想他四叔找上门来,死乞白赖地要出去打仗。他也拗不过他。他原是想,段韶性子沉稳,跟了去不吃亏;司马彦又机警,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全挂子武艺,这两人都是能与谢冉共事。他四叔就不一样了——上次他四叔手下贪贿,他下手处理了,他一气之下,对准他的大将军府就是三箭。得亏没伤到人。除了他,哪个能容他。
他四叔要真与芈氏有奸情,会与豆奴客气?那真是太看得起他四叔的节操了。多看看他二叔好吗!
嘉敏是见识过的,只是骇笑。却说道:“他们这么着,还不如和离了呢,别留来留去,留出个仇来。”
周城道:“先这样吧,她要铁了心要和离我哪里拦得住。就只是——可怜了那孩子。”
“那孩子有阿姐呢。”嘉敏不以为然。
周城没有作声。刚才许之才与他说,没了的是个女孩儿,足月了。又说芈氏身子受损,再要受孕,怕是难了。
这让他总觉得有件什么事,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李十一郎嫁了妹子回来,天还没有亮。这一日的热闹,奢华,喜气,到这会儿都散了,就只剩下疲倦。
离家已经很近了,他下了马慢慢走。
他不想这么快回去,回去了又是一个人。他其实不习惯在那些姬妾身边睡到天亮。那些貌美的、伶俐的女子,有洁白的肌肤,袅娜的腰肢。他不知道哪里不对,总之是不对的。她们并不让他觉得暖。
夜风习习的凉。是秋天了。洛阳是他最熟悉的地方,最熟悉的气候,往北要冷一些,往西……他心里计算着谢冉的大军该走到哪里了。风声有些紧——他回头,有骏马如旋风,朝他卷过来。
“好俊的马!”他不由脱口道。
那马上女子冲他挑了挑眉:“上来!”
李十一郎:……
她向他伸出手,轻纱覆在她的手臂上。叮叮当当乱响的金钏儿,镶了绿的猫眼石,在暗夜里,仿佛折射月亮的光。
他想那必然是鬼使神差,他抓住她的手。
风在耳边,风在发梢,风在咫尺吐纳间,如兰如麝。
“我们这是去哪里?”
“尚书郎既然上了我的马,就是我的人了。我去哪里,尚书郎就跟我去哪里。”
“娘子要去哪里?”
“我去蓬莱!”
蓬莱是传闻中海上仙山。李十一郎脱口道:“骑马安能至?”
“尚书郎就这点不讨人喜欢,我说我能去,尚书郎何妨且信我能去?”
那是深夜里,马蹄踏在洛阳的长街上,还是初秋,大多数叶子还没有黄,但是木樨已经开始香了,簌簌地往下掉,掉在月光里,像是金粉。那马一直往前跑,跑得太久了,他忘了来处,也忘了来路。
风一直在吹。
她忽然勒紧马,笑了一声:“到了。”
横亘在他面前,是一艘巨大的画舫,那画舫足足有十余丈之长,锦绣铺地,遍点华灯,有悠扬的丝弦之声从舱中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