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说辞大相径庭,有很多地方甚至截然相反。嘉敏与谢云然仔细对比过了,方才拿去给昭诩看。
谎言经不起对比,何况这些问题都是精心设计过。
王思正与韩狸先后抵达洛阳,都声称受贺兰初袖派遣,有两种可能。可能的确两人都是贺兰初袖的人,不过一人针对昭诩,一人针对周城。昭诩打快,周城想慢——贺兰这把赌的是谢冉求功心切瞒下韩狸,或者嘉敏为了周城瞒下王思正。但是嘉敏不认为贺兰初袖对她有这个把握。
一种是王思正确实是贺兰初袖的人,韩狸不是。韩狸可能是慕容泰或者元明炬的人——贺兰初袖可能倒向洛阳,而慕容泰绝不可能,所以如果韩狸是慕容泰的人,则必是作间无疑。
以他尴尬的身份,来洛阳作间,未尝不是一角妙棋。
如今是长安的形势好猜,贺兰初袖的心思不好猜。陆扬死后,诸子年幼,陆氏族人没有能当大任者,他留下的势力要投靠一方,首选该是元明炬——除了天子名分之外,皇后还是他陆家的人。陆家做惯了忠臣孝子,陆扬能跳出这个窠臼全得贺兰之力。如今陆扬一死,多半会回到老路上去。
但是嘉敏知道后来成了气候的是慕容泰,不是元明炬。
贺兰初袖也知道。
元明炬性情温和,听得进朝臣进谏,在太平时候,那不失为一个优点。但是三国争雄,缺一点霸气野心都是不成。就不说局势艰难时候的坚持了。元明炬始终是个贵公子,而慕容泰是个霸主。如果贺兰初袖只想要一个安身立命,那当然是投靠慕容泰更为妥当——如果慕容泰让她投靠的话。
嘉敏与昭诩说道:“从王郎君的说辞来看,袖表姐怕是从来没有想过投靠慕容将军。”这些布置的矛盾与奇诡,有些看来几乎是不合情理。那背后是贺兰对于陆系人马的了如指掌——非如此不能成此险局。
她自己也该知道这个局太险,很难取信于人,却还是这么做了。
她不会是信昭诩,而该是信——她。
信这个同样与她两世为人的表妹,能够看穿这布局里的合理性。有些人的命运是只有她们两个知道的。至少她赌她知道。天下大势改变之后,人的命运会随之不同,但总有些东西,是有迹可循。
嘉敏从未想过,她这个表姐在权势之外会有别的追求,这时候翻想起来,要说权势,她前世已经是顶峰,两朝皇后的成就,便不能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是很了不得了。却终究心有不甘。然而她从前没有在萧南那里得到的,重来也仍然没有。嘉敏不得不怀疑,要是她在别处得到了呢?
她之前是全然不能够明白为什么陆扬会对贺兰初袖另眼相看。那个扼守青州的将军,她只记得他的声音,来不及看清楚他的模样。但那也许就像从前没有人明白为什么周城对她另眼相看一样。
她看不到的好处,他看得到——贺兰初袖当然是有她的好处的,真也罢,假也罢。
而陆扬待她的好,她看不到,贺兰初袖心知肚明。
她连名分都没要。
贺兰初袖会是因为动情,而不肯投靠慕容泰,宁肯回洛阳求她吗?她不知道。那听起来简直天方夜谭。贺兰初袖,她的表姐,不为了生存,不为了权势,而为一个死去的男子,回来求她?
那比她为了萧南求她更让她无法相信。然而证据就摆在她面前。
昭诩反而比她容易接受——在昭诩看来,前头贺兰初袖嫁给咸阳王是个意外,时间也不是太长,而后来作为陆氏宠妾,有人杀了她的夫君,她要为他报仇——那不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吗?他都不明白他妹子在怀疑什么。只笑道:“三娘这几个人倒是得力——是大将军借给三娘的吗?”
嘉敏道:“是我从前在邺城用的人。”
昭诩奇道:“怎么进京之后,却不曾听说?”当初在中州起事的人论功行赏,又是嘉敏手下,没理由不出头。
嘉敏简洁地回答:“纳贿,去官。”
这个问题在当初跟他们进京的新贵身上十分严重。从前是成败难料。周城俭朴,便嘉敏姐妹也不以此为能。到进了京,难免不被权贵的豪奢晃花了眼。又以功臣自居,以为是自己应得的。
尤其这几人并非战将,没有额外收入,又是寒门出身,难免铤而走险。人还是能干的。
昭诩听了,又多信三分,因笑道:“三娘如今不用了,就给我用吧。”
嘉敏沉默了片刻,说道:“他们原本就是哥哥的臣子,并非我的私人——哥哥原不必与我说这个话。”
昭诩心道:也只有他这个妹子这么想。一面细看供词,一面问:“今次西征,没用驸马,驸马可有不满?”
嘉敏道:“周郎原不赞同今年再征。”
去岁关中饥荒,得了夏州、灵州、凉州,又平了汾州之乱。掳回来万余户。无论是人还是地方,都需要时间消化。何况长安局势,他们逼紧一步,则抱团对外,齐心求生,他们这里松一步,他们就会勾心斗角,内耗不休。
然而在昭诩的角度,长安是越早解决越好,拖得越久,关中对于元明炬这个伪帝的认可度就越高——还不止是周城势力的问题。且待内耗结束,战斗力又大不一样——这个时间点太难把握。
嘉敏知道这个,所以轻描淡写一句带过也就罢了。昭诩看她一眼,心里琢磨周城这小子竟当真没想过让她进宫求情?却听她又补充道:“……周郎说阿兄一向顾及我,怕我与阿兄为难。”
昭诩听到这里方才莞尔:那小子哪里会怕他为难,无非是怕她为难。他半靠在小杌子上,说道:“我让阿冉出征,是为他好。”
嘉敏无奈道:“阿兄不必疑心他,他——”
昭诩亦是无奈:“并非我疑心他……实在周郎太年轻了。”年轻则容易为人所用,为势所逼;待日后年纪上去,拖家带口一大家子,便有了顾忌,冲劲儿也下去了。然而他如今还这样年轻,正是雄心勃勃要建功立业的时候。
这样天生地养的一个人,亦没有家族作为牵扯。他如今顾忌的,不过是他这个妹子。然而****一事,不比手足伦理。浓的时候恨不能同生共死,到日后淡了,陌路且是幸运。这世上多的是反目。
最好趁这小子如今真心,让三娘多生几个。日后便****不再,血脉牵绊总是真的——虽然这世上亦有不慈的父母。
想到这里,昭诩心里乱了一下。云娘不能再生这个事情他对外瞒得死死的,然而能瞒得了多久,他心里也没底。玉郎总要出去见人。再过得两年,小郎君小娘子的差别就能看出来了。
兄妹俩各怀了心事,相对无言。
良久,嘉敏才又再出声问:“韩狸这个人,哥哥要怎么处置?”
昭诩道:“这是个人才。”
嘉敏便心领神会。
昭诩又道:“要留不住也就罢了。”在他看来,这人是慕容泰的人可能性更大。慕容泰能想到冒充贺兰初袖的人进京作间,他也是意外的。诚然并没有多少人敢赌贺兰初袖会向他们兄妹屈膝。
嘉敏点了点头,就要退下去,昭诩却又喊住她,问:“驸马对他这位表兄,没有别的话吗?”
嘉敏道:“阿兄多虑了。”
“那么,”昭诩又道,“阿袖……如果王郎君所说属实,阿袖有心归正,三娘——”
嘉敏垂着眼帘道:“我要不放过她,王郎君一个字儿都不会吐。”她未尝不知道让贺兰初袖回京,遗患无穷,谁知道她能闹出什么样的事来,但总比长安威胁小。长安离洛阳太近了。
打仗打的财帛、人命。
她和贺兰初袖两世纠缠,她是死过一次,贺兰这辈子也被她折腾得生死几回,如果她果然为了陆扬断发出家,也算是情之所至,她便给她颐养天年的机会又如何。就算是为了温姨娘。
或者是为了昭诩。
昭诩叹了口气道:“你去吧。”他心里寻思,瞧三娘这样子,还是有所顾忌。前头韩舒没有杀,已经是很对她不住。要阿袖肯老老实实呆在长安,那是最好不过。如果要回洛阳,那也就是许她做个富家翁罢了。
韩狸听到门响的声音,神经又绷紧了。
他年近而立,面上稍有风霜之色。他眉目和周城原有些像。这些日子他和王思正一样,已经被反反复复盘问了好些天。从谢府进宫,他道是机会,谁知道境遇急转直下,连日的紧张和疲惫。
这时候转头看走进来的女子,云鬓花颜,衣着华丽。是个美人儿。她是谁,她来做什么?两个念头转过去,他如今是落在他们手里,生死一句话,犯不着用美人计。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兰陵公主?”他问。
“我原该呼郎君一句表哥。”那美人笑吟吟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