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出阁,在十月下旬。
从宫里出阁,是昭诩给嘉敏面子——她将先帝玉玺献给元明修的事到底瞒不过人。虽然元明修已经没了,玉玺也还是落在了长安,甚为恼火。再加上元明炬的叛逃。爵位仅给了个乡君,南阳王府也赏了人。
封氏门第不算高,封陇又是续娶。这门亲事在外人看来多少委屈了明月。阳平、永泰两位公主因此颇有微词。她们两个与明月打小一块儿长大,感情深厚不比寻常。这时候难免有些舍不得。
明月心里也慌。她今年才十五,笄礼办得仓促,她心里明白昭诩不待见她,没有天恩可恃,哥哥又——封郎会不会一直待她好,她也不知道。她从司州城城墙上下去的时候,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的变故。
当时是一时赌气。
如果不,她这时候也许是跟着兄长到了长安。她没有去过长安。但是她去过邺城,又被封陇偷偷儿带去了宛城。他回宛城处理族中事,他说他娶过妻,说起多年前的那桩悬案。“你恨他们吗?”她问。
“从前恨过。”他笑着说。如今是大将军允他报仇。
“为什么与我说这些?”
“因为我想娶你。”
猝不及防,又顺理成章。明月有些懵。她不知道是这样的。当初阿兄成亲,还是她看中的人。她以为是那样的:仔细计算过双方家世、人才、前程,如果相当,便可以喜结连理。她兄长与嫂子也是恩爱的。
当然她知道有些人并不这样,比如兰陵公主姐妹——她们受宠。从前南平王宠,后来天子宠。所以她们任性,她们不必像他们兄妹步步为营。她知道自己所有的少,所以须得精打细算。但是这个人,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他说他想娶她。热烈得像夏日午后的雨,淋湿了一栏蔷薇。
他一点都不怕,她诧异地想。
他不怕她不答应,不怕天子不允许,亦不怕因她而惹上种种麻烦——她兄长如今在长安,是天子心腹大患。他笑话她:“小小年纪,倒愁得像个小老头,这么想前想后,怎么当初敢从城墙上下来?”
明月语塞。
她是不止一次后怕,也不止一次在梦里看到血泊中的李贵妃,不止一次想要惊叫出声,然后就听到有人在耳边说“……已经过去了”,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他的声音温柔动人。她知道他是谁,他让她觉得安心。
也许就是这样吧,她想,就是他了吧。
她过去十余年里,从来没有莽撞过,是不敢,也是不能,唯一的一次,就碰到了这个人。那是命中注定。就算他日后待她不好,她也认了。她目光往西转,不知道兄长听到这个消息,会做怎样的反应。
封陇也没有瞒她,都与她说了,她到邺城之后,她兄长以皇后母子为人质,大将军便找了人假扮她,逼得她兄长有所顾虑,后来元明修西奔,她兄长仓促离开,却留了人从乱军里抢走了那个假扮她的女子。
他以为是她。
“你看,你阿兄也没有不要你。”封陇这样与她说。这些事,他原可以不告诉她。如此,她在这世间便再无依恃。
“你不怕我去长安?”她问。
“不怕。”他说,“能有这一日好,先尽这一日好。”
最近传来的消息,是永兴帝元明修驾崩,平原公主殉葬。这个消息是兰陵公主告诉她的,她明白她的意思。
嘉敏到下午才进宫,瞧着永泰、阳平围着明月愁云惨淡,不由好笑。明月是出阁,又不是上刑场。当时取笑道:“永泰、阳平是瞧着姐姐出阁,眼红气哭了么?”永泰与阳平便跳起来要打她。
——永泰与阳平也都订了亲,一个定的崔家子,一个定的郑家郎。原本谢云然有意将阳平嫁与卢家,但是太后反对。“母亲看好卢生,想要留给阿言。”谢云然说,“都说了几次了,就是阿言不肯松口。”
姐妹几个闹了一阵,明月心里头的慌意方才去了些。嘉敏眼睛往四下里一看,没有看到嘉言,她几次进宫,她都不在。素日也就罢了,怎么今儿明月出阁也不来。便寻思要好好问问她宫里的人。
吉时到,明月登车,永泰与阳平又哭了一回。几位太妃也在抹眼泪。嘉敏有些恍惚地想,这倒真像个出阁的光景,比她那时候像样多了。
封陇在洛阳的宅子,这时候也是热闹至极,到处张灯结彩,锦绣铺陈。中州故旧,军中同袍,朝中同僚,济济一堂,连吴使徐陵也过来与他道喜。周城自然是来了,他与封陇关系不错,被众人劝着,也喝了几杯。
韩舒在他府里住下了。那些昔日在凶肆里欺负过她的人,抓了个七七八八,却走了正主。婚书也没有找回来。不过嘉敏已经进宫与皇后说过了,只说是不要紧,便有人送到天子跟前,她会帮他说话。
周城心里仍不太踏实。只是事已至此,也没有别的办法——韩舒哪里见过这等阵仗,也怪不得她。这些日子尉周氏可劲给她做衣裳,配首饰,喂她好吃的,气色又好了些,今儿封陇成亲,芈氏带了她出来作客。
其实尉周氏前头是想多了,养移体,居移气,她先前枯瘦成鬼样,如今都养回来了,走动也只在贵人后宅里,便再被从前的人看到也没人敢认,谁又敢说,大将军的表妹是个唱哀歌的——便说了也没人信。
周城这样想着,目光动了动,落到其中一人身上。萧南是真知道洛阳人,派了这么个风神清散、辞章华丽的美男子过来。其余条款都已经敲定,就揪着三娘不放。两国和谈,他总不能把使者给砍了。
有人笑闹起来,说吴使擅琴,今儿来贺喜,非得弹奏一曲不可。周城转眸看去,却是眼生的少年人。洛阳城里浮华少年甚多,他这一年半载,却不能认全。徐陵道:“也不是不可以,我弹琴,却需美人与我和歌。”
那少年便使了人去与封陇要人,未几,有仆从抬了屏风过来,屏风后立一女子,影影绰绰,身形窈窕。
隔着屏风说道:“请徐郎君弹琴。”周城皱了皱眉,他听出是韩氏的声音。
大约芈氏瞧出他急于想把她嫁出去,所以让她寻了场合露面。那倒是好意,有人求娶,总好过他强行塞人。兵荒马乱,与家人失散的女子并不罕见,只要抹了哀歌那段,韩舒有他这么个表哥,要嫁个中等人家,却是不难。
徐陵选了《桃夭》一曲,起调便是不凡,一时席间都静了下去。屏外女子轻启朱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周城还是头一次听她唱歌,那就好像柔软的丝绸,像脉脉的流水,像清晨的雾气,像夜晚的星空,像漫天云霞徐徐降落,在树枝上,在树梢上,在花苞儿上,突然之间,红花绿叶,都绽放了。
一曲毕,余音袅袅。徐陵抚琴叹息道:“我不如美人。”
座中客亦大觉佳,纷纷打听美人名姓。周城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东西,忽然段韶过来,低声与他耳语几句,不由面色一变:“这话谁传出来的?”段韶苦笑道:“人多嘴杂。”言下之意,无从查起。
这时候再环视四周,那些目光已经开始闪闪烁烁了。虽则无人敢直斥大将军停妻娶妻,但是心里头腹诽定然是难免。
周城道:“你使人进去问你二姨,谁叫韩氏出来唱歌的。”
段韶点头。
周城又道:“再叫人盯住吴使,莫让他们面圣。”
段韶也应了。
周城这才抱怨道:“好端端封郎成亲,也要给我搅了……”心里却想道,想必三娘那里,也该听说了。
嘉敏才送走崔七娘,就看见郑笑薇往这边过来,几乎要捂住脸呻吟一声,已经是第十二个过来对她表示同情的人了。看来周大将军这个“骗婚”的标签是去不掉了。郑笑薇看一眼就笑了:“公主怎的这般胆怯?”
嘉敏苦笑道:“不然怎样?”
郑笑薇捏了捏她的脸:“三娘子如今是长公主,就该拿出长公主的气势来,怕她什么,你是长公主,强抢个把大将军,谁敢说你不是了!”
嘉敏:……
多日不见,郑笑薇竟也学坏了。